父之年

作者: 川页老丹 | 来源:发表于2020-07-13 17:56 被阅读0次

    文/川页老丹

    突然他有点不安。我盯着他,等待他。

    他努力地扭动了下脖子,说,你把便盆拿上来。

    他再次努力扭动着身子,试图一口气把姿势调整到位。他憋红了脸,喘着粗气。我往里推了推便盆,他便停下来了。他终于放松下来了,随之眼神又开始不安。

    给我,纸。

    他迅速把纸扔进了床下的垃圾筐内,至少他认为扔进去了。

    我取下便盆,里面什么都没有。

    从没有想过,我和他竟会同时存在这样的画面之中。一位手术后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女儿。同时存在这个时空,是不合理的。我心里默默嗔怪我的母亲,此时此刻的尴尬,并非属于我。

    他用另一只手迅速地脱掉了短裤,包裹着,没来得及我反应,又扔进了床下。

    等你妈来收拾。

    他终于又恢复了平静,额头上有一层浅浅的汗水。由于刚才运动激烈,拉扯到了输液管,血液开始倒流。

    我说,你躺好吧,别太累了。

    累,我意识到,这是最有违我父亲品格的一个字。他没有劳累过。基本每天都会睡午觉,然后趴在窗台上抽烟。我放学回家,远远就从巷子里望见了他。于是,我穿过小路,迈过水沟,在拥挤的小楼房中间时隐时现,但是我觉得很安全,他的目光注视着我,保护着我。终于走到了自家楼下,我叫他,爸爸,或者,爸。他没有低下头,深吸一口烟,哦,或者,嗯。

    因为衰老而起皱的皮肤,下垂的眼角,萎缩的骨骼。他躺在病床上,倒不像是年老的男人,我知道,他还有年轻。他一直盯着电视看,很少搭理我。病房里开始闷热,护士跑来说,空调坏了。我买了台小风扇,搁在他床头。

    我有时会忘了他是我父亲,他也忘了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一个画面,他真正地忘了我。我问他,我是谁,他呆滞地望向我,不晓得。或者,盯了一会,说,你是我女儿。没有感觉。我有时候惧怕这样的结果。让我想到了年迈的奶奶,她已经忘却了所有,盯着我,像个陌生人。终究会走上同一条路,我也担心自己,但是有什么关系,终究会忘却了忘却的烦恼。

    收到他病危通知的时候,是一个周六的清晨。来的太早了,一听到,你爸进ICU,我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反应。随着眼泪往下掉,出现的是三,四岁父亲带我去公园的画面。他抱我坐上水泥长凳,指着镜头对我说,看那里。这个画面,我在某张照片里看见过。又或许是梦里出现过的画面,我甩着双腿,和父亲露出一样灿烂的笑容。后面,啜泣着一个字都吐不清的时候,电话挂掉了。

    他要离开我了。

    他其实一直待在某个地方。他一出生的时候,记忆中的疼痛就在渐渐侵蚀他。

    每一个夜晚,他会醉醺醺地回家。我在房间里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他的咳嗽声音。我就开始紧张,我害怕他呼唤我的名字。他通常叫我出去,是没有任何具体的事情。他可能会说,把拖鞋给我拿来,把作业拿出来。或者,带了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让我吃。

    我也不知为何恐惧。他很少和我一起去某个地方。他会把我安排在某个朋友的家里吃饭,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我随着他,见过很多他的朋友。记事前的几年,记事后的几年。没人指导过,如何了解一个人,我好像天生就会。那些和他一起醉生梦死的朋友,一起感叹命运不公的朋友,还有一些神神秘秘的朋友。我感觉我也看穿了他们的恐惧,吃的食物,穿着的衣物,无不透露出一种可怜。最可怜的,可能还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的,他有远大的梦想。小时候,他侃侃而来的梦想蓝图,是作为父亲的伟岸的标志。我不太懂,但他眼神中的坚定,看起来就是一名蓄势待发的勇士。他会和我一起做数学题,你爸我,本来是可以高中毕业,那时候,我的数学成绩,全班数一数二。我忘了,他没有毕业的原因是什么。模糊记得,可能是因为一场斗殴。但是我不确定,现在,我们也再不会提起高中,提起数学。

    他静静躺在病床,有时候会闭上眼睛。我们尽量避免眼神接触,我一直望着窗外。医院就在一条街的十字路口旁,川流不息的行车声中夹裹着偶尔的呻吟,我希望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对于苦痛的接纳,我更加宽容。父亲,害怕医院,惧怕疼痛,他说,他可能会死在病床上,在某一天的熟睡中。

    后来,再一周的时间,他出院了。母亲打电话来说,你别担心,好好上班,注意身体。我知道母亲的状态,她布满血丝又更加暗淡的双眼,始终低着头,时常抱怨生活和命运。听她说了几十年,已经无法给她慰藉的反馈,嗯,好,你有需要再给我打电话。

    这种不谋而合的家庭观,让我们都很舒适。我们的矛盾不需要他人的调和,自动就归于平静。

    出院后的一段时间,大概有3个月,父亲没有再抽烟酗酒。医生说,由于切除了一部分器官,免疫力会下降很多,烟酒不利于身体恢复和长期运作。他采纳了,是我记事以来,他生活中唯一没有烟酒的3个月。再后来,你也知道,他不会停止的,酒精点燃的对于梦想的激情,是没有时间,没有年龄局限的慰藉。他说,除非他真正的死亡了,这一切方能停止。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再劝他,我只是说,你选择的生活方式,我没有话语权,也不会再有。

    很久才回一次家。我放弃家乡单纯的生活,离他更远了。选择北方的城市,他就明白了了,他一直很明白,作为一名父亲,如何教育子女,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很感激,他也知道。过年的时候我才回去。在北方买票,回到南方。回家第一句话,他会问,你是不是忘了我,忘了你妈?怎么会。其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的记性,也随着年龄更加衰老。我有时候会忘了,现在是生活的第几个春秋。想不起。但偏偏小时候的生活琐事,在梦里反复。有人让我描述童年,对于这个“童”字,我往往解释得疏漏。我可以回忆和小伙伴跳橡皮筋的经历,却记不起其中的乐趣。打过架,也忘了和谁。一直在找寻某个人,我心底明白,我一边消磨时光一边找寻他。

    他打过我。有那么几次,记忆比较清晰。当着街坊邻居往来租客的面,给了我一巴掌。忘了哭,只记得震得脑袋嗡嗡直响。我接过一巴掌,在想什么,记不清了。可能恶狠狠瞪了那位牵着儿子来讨说法的母亲,她眼神中突然出现一丝惊慌。我没再看。捂着脸,跑回家。我恨他,虽然我才几岁。不到十岁,或者刚好十岁。我就已经知道恨了。

    我恨他。他是知道的,母亲也知道。只要有人找到他,告知到犯了怎样的错,他立刻找到我,给我几巴掌,罚跪到母亲回家。有一次,我捡到一个里面有十元钱的钱包,立马就给那几个小伙伴说了。她们也争论了一番,随后跟我回家,告诉父亲,那是她们遗失的钱包。又是一巴掌。另一巴掌,疼痛感也有所不同。对于这次的疼痛,我没有半点悔过。至今也没有。这辈子也不会有。因为我把钱包的细节告诉了她们。对峙时,父亲立马判断出,这就是遗失的钱包。也许我说了什么,可能是狡辩。那一巴掌落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了。事后,父亲告诉我,他赔了人家十元钱,她们就回家了。我哭了,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委屈。实际上,不是第一次。我一直哭,没有上饭桌吃饭。母亲吃完饭,去继续工作了。她没有再过问我。父亲也没有。

    体罚,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父亲才彻底摒弃。有那么几回,他差点忘了我已经在上高中,正在吵嚷着,我一脚踹开客厅门,跑出去了。

    我现在在北方工作,他很少给我打电话。我们家从来没有这个传统。他的电话,最多的是,问我是否回家吃饭。不了,晚些回来。然后他就挂断了。偶尔他也打过来,我能听出来,他喝了点酒,说话的语气高昂有力,他问我,最近身体还好吗,工作顺利吗,国庆节回不回来。都还好,我说,国庆节到时候才知道,票不好买,你知道的,我到现在还没有买到。哦,晓得了,你自己安排吧,能回来就给我提前说一声,你想吃什么,也提前说一声。哦,你妈要和你说说话。他把电话递过去了,我听得出来。有什么好说的嘛,哎,呀。喂,母亲接过了电话。妈,还在忙呢?嗯,还有点活,做完了就可以睡了,你呢,到家了吗?我看了下手机,已经过了九点。嗯,到家了,今天下班比较早。好,你自己注意身体。嗯,你也是。电话那头传来电视的声音,我挂断了。

    他总是打开电视机,然后再去做饭。上小学时,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看的都是新闻类法制类节目。后来我似乎有点明白,父亲对法律很感兴趣,他有说过,以后等我长大就让我去学习法律。我没有任何兴趣,或是概念。他和法律是没有半点缘分的。高考的分数,是我整个高中,最低的一次。临近高考的时间,我状态极差,他知道为什么,也许。奇怪的是,到最后一刻,他仍然相信我,他说,你放心考,我相信你。我很讨厌他。总是把信任轻易说出口。有时候,感激这份信任,有时候,却又厌恶。

    我离开的想法,他一开始就知道。家里,我是待不下去的。他知道。翅膀硬了,你终归是要飞走。他喝醉的时候,就感叹。离开,就算飞不起来,我想,我也会走掉,跑掉。醉酒后的他,是另一个人格。另外还有许多人格。有我喜欢的父亲的样子,但是大多数,是厌恶的。在大多数醉酒的人格中,有一种经常出现。像统治者,独裁者一样的口吻,命令我必须和他交谈,必须听从他的口令。一旦我有点反抗不加以理睬。他会大声呵斥我,脱口而出带点侮辱的话。我实在是不解,我永远得不到称心如意的答案。为何像是一个窃贼,一个罪犯,强加在我身上的责令,把我带向另一个不归路,我永远叛逆,永远不服从。他是看出来了,想把我拽回去。回不去的,我用眼神告诉他,我要远离。

    这就是我离开的理由。相隔2000公里,他有时真的会想念我,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感受,反正是要回家的,一年一次。

    这次国庆,我要回去。我是想家了,我想的是这座熟悉的城市。北方的寒冷彻骨凸显出南方小城的温暖舒适。冬日里的阳光,不光光是照明的作用,那股暖洋洋的喜悦,我觉得我是想这些了。

    我买的机票,提前买的,很便宜,我告诉他。也未必是他想的那样便宜,常年未工作的父亲,对于物价已经没有任何概念,他穿着几年前的外套,毛衣领也磨破了,还有几处已经磨得亮锃锃。他不在乎穿着,他说,只要温暖就行了。回到家已经是晚上11点了。他在小区门卫处,和值班的大叔聊天。我知道他在那里,我说,爸,我到了。他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深深浅浅的皱纹,和泛黄粗糙的皮肤揉合而成的笑容。那我先回去了。我拖着箱子迈开步子,就走了。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去。他跟上来,看了一眼我的箱子,似乎想要说点什么。这一段回家路的独处时间,我放空了整个大脑。

    早晨,迷迷糊糊听见他们谈话,叫她起来吃饭了。让她多睡会吧,早饭放餐桌上。他没叫醒我,而我,早已经习惯醒着等待,一直等到他们都出门,才离开床。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回来了。他手里提着菜,不看我也知道是哪些。就那些,换来换去,不算好吃,但是隔久一点,会有点滋味。

    他做好饭的时候会叫我,每次都是这样,吃饭的时候总会找我。他还是老样子,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还是那些节目。唯一的差池,我没有学法律,甚至,没有正式进大学。这场遗憾,还是高三的时候,神经兮兮的叛逆。没人搞懂过为什么,只是看着我逃课,离家出走。那天,他也没有来找我。是母亲骑着自行车,在高速的出口等我。我离家出走那天晚上的心境,我和他从来没有交流过。看得出来,他不愿再提起。

    我们也会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并不是有意缓和氛围。他问我工作上的事情,说最近社会实事,他问了,我就回答。不知道,就告诉他不知道。对于我的这种态度,他是有点恼怒的,却不能责怪我。离家出走这件事发生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有点不一样,可能是一直压制着。

    我总是能很快地吃完饭。然后回到房间。他像往常一样,无论是早餐,午餐,晚餐,他说他像个保姆,光做些家务。那你能做什么呢,你甚至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我只是在心里这样想,不会再说出口了。从某一个角度来说,我理解他的想法。

    我记得,他有过很多份工作。炒股,销售汽车配件,卖报纸,卖小吃。偶然有一个机会,他去了一家汽车公司,差点就可以工作到退休。因为他是我父亲,我父亲不会连着工作超过一年,或者不会超过几个月。他回来了,总是有充分的理由。家里经济来源,一直靠母亲那份手艺活。母亲肯定是埋怨他的,于是,从小我就知道如何埋怨我的父亲。懒惰,滥酒,愚蠢,娇气,母亲总是低着头,手里一边忙活,一边责骂。我放学回到家,没有问候,有时候连父亲也逃走了,去朋友家吃饭。母亲就骂得更激烈了。她有时候看着我,她说,看着你也很恶心。我从小就参与父母的夫妻争吵,从中也没有学到什么经验。反而,我不擅长争吵,我不愿动嘴。有时候回家,什么都没有,没有饭菜,没有父母。以前有邻居的时候,我就把客厅门打开,就有一道邻居家里的灯微弱地照射进来,还能模糊地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我在房间里能听见他的咳嗽。在哪里都能听见。由于常年的抽烟,他的肺部已经满目疮痍,我说过,你不要再抽烟了,他说,好,好。我要求,他就说好,但永远没有行动。后来,我不再表达任何要求。

    秋天的南方,依旧温暖湿润。在家的这几天,我晚上经常是不回家的。不是彻底不回,是回得晚。我希望到家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睡下了。他对我十分有意见,说我不经常在家吃饭。我说,知道了,我明天就回家吃饭。有时候的确是同学发小相约,有时候,我只是纯粹想,一个人。可能这样看来,国庆回家也没什么意义。其实不然,我确定他俩生活身体没有大碍,便放心了。经济上,我是尽量给到资助,奈何我竟是职场上的硬木头,无法雕琢。不成器。刚开始,并未意识到自己对职场某些运作法则的反感,曾也为了微妙复杂的人际关系而烦恼无奈。

    但是有一天,就是突然的一天,我发现,我和父亲是一样的,对待事物出现了同样的看法。不久前,母亲来电话,说,父亲和他工作上的领导产生了矛盾。这么些年来,父亲最擅长的就是,找到理由,脱离职场。哪怕是,一个停车收费的活路。我问,为什么,发生什么事。问完就有点后悔,不就是那些事吗,看不惯,受不了。母亲说,他已经请假回家了,因为新工作地太远了,你爸去过一次,但是由于天气寒冷,路途遥远,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哦,那就回家吧。哎,你爸啊,真的是一点不圆滑。

    安慰了几句,也就是那几句。

    常年以来,家里的亲戚朋友,总是在我父亲面前说,你去找份工作吧。父亲也总是答应。每份工作的寿命,在来不及庆贺的时候就消逝了。后来,就算父亲突然有了工作,我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别人在知道的那一刻,基本就是他,离开的时候。

    这一个电话后,我回到办公桌。有几分钟,忘记了工作上的烦闷感,想到父亲。他从来不讨好某个领导,甚至是正面直接表述想法,提出自己的,或者同事的苦恼。他有懒散的地方,但也是在保证工作完成的基础上。他看不惯卖弄权势,他无法融入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和我一样。确实和我一样。或者,我和我的父亲,在此处是一样的。从前,我厌恶和他一样。眼睛,鼻子,也不能说是相像。就工作态度而言,我们是一样的。

    小时候,每个人都说他不行,工作不行,赚钱不行。我一直幻想着,如果父亲有一定的工作能力,那我们的生活是不是,会更好。但就在这一刻,我无法揣测出他的执念。但是,我们是一样的。或许,这些我在职场的经历,确实能和父亲聊一聊。这一刻,我们是一样的。辞职决心,可能也是在今天筑成的。

    待了几天,我准备回去工作了。行李收拾好后,母亲仍旧不停给我送来食物,家乡的特产,超市的水果。有一罐她亲手制作的辣椒酱。我都收下了,箱子已经塞满了。父亲说,她飞机上有吃的,你给她这么多,不好拿。我心里,确实也是这样想的。想带走的,只有母亲亲手制作的辣椒酱。以前,我是反感父亲猜测出我的想法,他说,知子莫如父。我觉得很好笑,他是怎么知我的。猜吗。

    每次离家的时候,他不会站起来送我,只是坐在沙发上,望着我离去,嘱咐几句路上小心。我说,嗯,走了。这一次,他的眼神有点不舍,有点无奈,飘过一丝歉意。可能是我臆想,衰老的眼神,下垂的眼角,可能不会看得真切,我也看不清晰。光上门的一瞬间,我也有点不舍。不知这股思念的来源,我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就这样走了。

    有时候,想过妥协。但不明白,应该向谁妥协,为什么要妥协。他,是否已经妥协。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我们的联系,纵容它慢慢靠近,千丝万缕般联结成一条路。再一起走下去。做不到,我心里明白。我,他,我们,可能都做不到。亲近,对于我来说,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不适。

    时而会思考,我们确实不能亲近。记得去看望外婆,拜访亲戚的时候,他会突然不见。我很小,他没有陪我玩。我想找到父亲,刚还能听见他的说话声,转眼就不见了。我爸爸呢,我经常问他们。去买酒了吧。忽然,他又出现了,说,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有时会把我领到乡间小路上,指着田里的植物,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或者,带我去池塘边,我们去找个网,捉鱼。

    他回来的时候,经常会带来好玩的小玩意。再或者,真的就是去买酒了。提回来一瓶包装简陋的白酒,他可能从来没喝到过什么好酒。后来,我对象送过给他茅台,我也不见他很开心。对象问我,你爸爸喜欢什么。烟,酒,茶叶吧。

    父亲是没有喜爱的食物的,他什么都不吃,酸的,甜的一概不吃。我上小学和初中那会儿,他经常会饿。

    大半夜,我正要睡了,他突然掏出一袋方便面,烧水泡上。那气味,闻见了,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偷偷跑过去,问父亲吃上几口。父亲说,你别吃太多,我说,我喜欢喝汤。吃上几口后,这个夜晚才能安心入梦。长大后,父亲却说,少吃方便面,我总是偷偷背着他吃,这些方便面没有小时候的美味了,我想,时代发展快了,科技带动生产力,现在的一包方便面花费的生产时间少了。当然,里面的滋味,也少了。

    快过年了。今年我给他们说了,会把对象带回家里过年,初几里就离开,再去对象家拜年。给父亲打电话说的时候,很难听出他的喜悦,倒是母亲开心地询问,期望我们早点回。

    关于恋爱,我们没有交流过任何彼此的想法。父亲说,一切都让我自己决定。然后再也没提过谈恋爱,结婚的事情。但偶尔,似乎他在表明自己的看法。

    别太晚生孩子,对身体不好。这句话已然是我们对话内容的最深层面。我没有回答,不知如何回答。不愿别人操心我的事,他是知道的。但他还是说了,我没有回答,这也是他能想到的。

    父母很热情。我们刚到,母亲笑脸盈盈迎上来,接过行李,还有对象手里的烟,酒,茶。我不曾给父亲正式送过烟,酒,茶,这是第一次。很客套,父亲询问着我们是否已经吃过饭了。还没。他于是开心起来,走到厨房开始做饭。我也思考过,要如何调和两个男人之间的相处关系,或者说是尴尬是不对的。想不到了,怎样都行。父母客套完,开始询问一些对象的工作情况,家里的情况。回我们这里发展吗?父亲问。还不清楚,伯父,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会考虑回来。哦。父亲脸上没有了表情,重新盯着电视。要说什么好,我们距离远一点。不是刚刚好吗。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你身体无恙,我工作顺利。不是刚刚好吗。

    听不清他们聊着什么,我回到房间,虽然也无事可干。但我还是躲在这里,暂时,让时间缓缓过去。后来几天,见了家里亲戚,还去看望了外婆,奶奶。对象对这一系列流程还很上心,看得出来,大家很认可。

    终于到了离开的那天。我们收拾好行李,站在客厅和父母道别。好好的,去别人家里要勤快,把我们送的特产都带好。嗯,我知道。母亲又跑回厨房,收拾了一袋食物,让我们装上。父亲还是独自坐在沙发上。抬头望着我们,偶尔眼神回到电视上。他没什么好说的,话都让母亲说了。

    我想。简单一点,我们就这样离开。结果,父亲站起来,走到我们身边,拍了拍对象的肩膀。代我向你爸妈问好啊,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路上你俩好好照顾对方,到家了给我说一声。嗯嗯,放心吧,伯父。

    我们就这样走了。

    过了几天,父亲发来照片,是他和家里亲戚吃饭的画面。他有点醉了,我能看出来。对于醉酒的程度,听见了,闻见了,瞧见了,我就知道了。他真正醉了的时候,我其实没见过几次。都是我已经熟睡,是母亲在照顾他。他会呕吐在地板上,在床上,可是这些我是一次都没有看见过。只是有几次,他回来便倒头即睡,一句话也不说。或者是一两个朋友送他回来。整个人是昏睡的。母亲会收拾,我什么都不用做。

    有些时候,他只是醉了一半。

    他一直嚷嚷,说些稀里糊涂的话。有听清楚的,我也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他哭过一次。我唯一见过的一次。也是在醉酒后,只是醉了一半。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已经泛黄,枯萎,但是眼泪却清澈透明。他仰着头,靠在沙发上。眼泪是一点点,像是冰川在春季融化,渐渐地出现了。我当时很紧张,只是心里紧张。我就这样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对话。那晚,奶奶也正好在我们家里,正好就坐在父亲身旁。奶奶一直盯着电视。没有回头。奶奶没有笑过,或许有那样的瞬间。只是太短暂了。她很严肃,似乎是板着脸。父亲望着天花板,时间过得太快了,这一辈子。后面说了什么,我真的已经忘了,记忆中唯一的残存,是那颗晶莹的泪珠。我是不明白的,当时我不明白。他是不是很坚强的,我不清楚。但是,那一刻,父亲忧虑和无奈,像是喷发的火山,情绪的岩浆从客厅,一直流到黄昏。

    那一刻,我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试图弄清楚,父亲和他的母亲之前发生过什么。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我能感觉得有些事情,给他留下了疼痛。时不时,父亲也像等待救赎的残兵,投射出孱弱的目光。帮不了。没想过去搭理。就这样。他要是哭了,我就一直看着,等着。

    他想筹备我们的婚礼。父亲第一次积极地为我操劳。就在他真正已经老去,萎如枯槁的时候。他要为我奔波。我说,都随你们,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都行。是的,这是真的。婚礼之于我,就是那些甜的,酸的。会碰到,但是,都行的。他说,好,你们看看大概在几月份。国庆吧。嗯,好。

    商量是我们之间最不适宜的契机。大概就是,我想这样做了,便做了。父亲也是。我们很自由,生活处处都是自由。就这样定了。

    父亲还有一位兄弟。是他的弟弟。奶奶常年和他的弟弟住在一起。弟弟家有媳妇,有孩子了,一起过了些年份。最后,奶奶终于搬走了。随着她一起搬离的,还有她的记忆。

    父亲说,你奶奶有老年痴呆了,终有一天,我也会那样。也许你也会。我说,现在医疗发达了,需要提前预防和治疗的。父亲不再说话,这样的事情,属于命数,带着命数才能出生。他又说,你会不会把我也扔进养老院。不会的,我说不会,然而我心里明白,我也会这样实现我的诺言。但是父亲不信。他心里嘀咕,嘴上,也这么问了。

    忘了也好,也好。

    这个谈话就这样终止了。因为我,已经没有他需要的答案。

    第一次,我们一起去养老院看奶奶。她蹒跚地靠近我们,说,坐吧。父亲的弟弟说,这里空气真好啊,有益您的身体,要是以后我来了,也寻这么一处。是啊,你不来,可能就真的没地可去了。父亲说。奶奶有时候会怔怔地望着我们,她的眼神只剩一点微弱的光,像是燃烧一晚的蜡烛,最后残留的一点火星。大概一个小时,我们就要离开了。奶奶说,留下来吃饭吧,我去做饭。她可能还知道,或者已经忘了,这里是养老院,有食堂。但是我觉得,她自己是希望忘记所有。

    第二次再去看望她的时候,已经是快一年之后。我再次看到她,她的眼神已经被剥离开了身体,里面什么也没有了,零星的微光也没有了。

    您还认识我吗,奶奶。哦,你是,谁。她有点孩子气地反问我。虽然她没有意识到,但是一直盯着我。你是,他大姨,快坐。不是不是,您忘了吗?我再问。她望着我半天,仿佛有努力回想的痕迹,嗯,你是我大孙女。对,是我。过了一会,我又问,奶奶,还记得我吗。她再次茫然无措地望向我,你是谁,不知道,不要问我。她就不再搭理我,只是望着电视。

    这一疾病,吞噬着老人的记忆。不光忘了我,忘了父亲,忘了他弟弟,忘了儿媳妇。什么都忘了。偶尔会有一瞬间想起点什么,立马又忘了。忘了吃过什么,忘了说过什么,也忘了白天和黑夜。

    遗忘是什么。

    和奶奶的回忆并不多,小时候她带着我和妹妹,一起捡过破烂,一起买过傍晚小摊里剩下的水果,她也做饭给我们吃。但是饭菜的模样和味道,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许我们没有吃过,她也没有做过。奶奶经常和人争吵,一点小事,我记不清了。她总是在争吵。父亲说,没人能吵过你奶奶。他说着,笑了,好像生活也已经成功了。你奶奶,是改嫁过来的。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后来,她的父亲没落了,随即全部都消失了,你奶奶的稳定生活也消失了。那你们。我还想询问点什么,一开口,又全忘了。知道了,我说。

    母亲和奶奶的关系也不好。母亲说,你奶奶,就是泼妇。我嫁过来,受了多少委屈,你爸也是不争气。听到这里,我有点生气,就走开了。那时我很小,后来长大些,我还是选择走开。终于,我和母亲同仇敌忾的时候,奶奶就打算忘记我们。据说,我有过三位爷爷,见过一位,在我一两岁的时候。忘记了模样,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什么有没问,我从小不喜欢问问题,有了问题,我就打算忘掉。

    我迟早像父亲一样,父亲像奶奶一样,遗忘,死去。

    父亲是真的老了。筹备一场婚礼,他进了两次医院。气管和肝脏都出现了问题。早就知道了,我以前给他说过,他自己也比我还清楚。我早晚会死去,你别怕。我没有害怕,没什么好害怕的。

    如父亲所愿,我们结婚了。他预定了酒店,发送请柬,最后在司仪主持的阶段,和我产生了矛盾。他说,一定是父亲牵着女儿的手,走过红毯,送到新郎手里。这样的环节,我一定是要省略掉的。煽情不适合我,不适合我们。我就这样回答父亲了,我不需要这种繁琐的流程。父亲很生气,说,这样的婚礼就不完整了,你是很讨厌我吗?他最终丢出来这样的疑问。我不需要回答,我只需要坚定自己的想法,我是不会改变的。

    婚礼当天,一切都很顺利。没有父亲牵着女儿步入红毯的环节。我觉得一切很顺利。我站在大厅中央,看见父亲站在餐桌旁,站得很直,双手合在一起,就这么一直看着我。他的目光让我脸上突然发烫,但看不出来的。我安慰自己。马上就要结束了,父亲就可以休息了。他还是望着我,我从台上下来,他就不见了。没有再搜寻他的身影。这一天,很快就结束了。

    后来,母亲说,你爸有点不高兴,说你是不想让她牵着你吗?你嫌弃什么。不是的,没有的,我喜欢父亲牵着我,时间太久了,我只是有点遗忘。他牵着我,去了公园,玩了碰碰车。我最喜欢的。他不带我去的日子,我就和小伙伴偷偷溜进公园,一直趴在碰碰车的排队的栏杆上,痴痴地望着,好像自己已经在里面玩起来了。记事以后,可能是二年级后,父亲再也没有单独带我去过公园。有几次,他跟着来了,全是姑姑家的亲戚,他来站了会,就走了。他没钱给我,我什么也玩不了。

    经常就是这样,他就从我身边走掉了。没说什么,好像是要回去午休。就走掉了。有时候我也一个人回家,在天有点黑的时候。我只是知道,天黑了,就应该回家。

    婚礼后的没几天,父亲就忘了。忘了红毯,忘了流程。他说,你们,好好的吧。你爸是想问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我妈把我叫到厨房,问我。明年,看吧。

    任何有关于孩子的问题,父亲是不会主动和我提起,我也不会主动提起。没有任何事,没有任何事是需要主动的。实在想象不到,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孩子,到了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的。有人要叫他外公,可是,这一声爸呢,感觉时间还不够长。

    事情发生得很快。青春期的叛逆仍未痊愈,疾病的种子一旦埋下,总是要扎根,发芽,开花。我能感受到父亲的变化,但在我看来,那仅仅是因为年老带来的妥协。我们彼此间的情感,一刻也未妥协。他应该是有遗憾的,我也有,我有更多遗憾。我从小的恨意,一直在膨胀,有时候感觉是恨意,有时候,可能是倔强。我不太清楚,我们一直往前走着。

    先生和我在经历了4年的北漂后,可以首付一套房了。想过去更南方的城市,更靠海的城市。先生说,有点累了,我们一起去到我们心里向往的城市吧。我们都清楚,就是这座内陆的南方城市。

    大家都说,一个城市,养育一群地方的崇尚者。在哪里安家,哪里就是我们的生活信仰。交付一名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在这座城,一丝一缕汇集成一条喧嚣的大川。我们决定留下了,告诉了父亲母亲,他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他说,好好,以后孩子我们给你照顾。我说,不用了,偶尔串串门,看望你们,就行了。就算同住一座城,那也是两个家庭。

    父亲愣住了,即刻又恢复了镇定。好,好,随便你们怎么弄。我知道,他生气了。为何,此时的恼怒,在许多年前已经有了前提,许多年前,就注定发生。

    父亲一直鼓励我自己做决定。他这么说着,也这么做了,那是一个固定的时刻,他那样说了,你自己做决定。那个时刻就固定刻在时间轴的那一处,没有再修改的可能。在那时刻之前,难免说,是有遗憾的。

    我没能考上大学。这是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借用高中语文老师的话,你总是在意料之外。老师们以为的什么,我不知道。那天离家出走,到了晚上,很晚了,才有人发现不对劲,给我打电话来试探。我知道的,很多人打来了。有联系的,没联系的,我其实想说说话的。那时间的气氛已然不纯粹了,他们怀揣着救人的同情心,试图和我取得联系,得到我的消息。我说,我很安全,你们不用担心。因为从那天早晨出门的一刻,我就知道,明天还回家。无处隐藏的苦闷,倒也无人察觉。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因为模拟考试成绩优异,获得一所较好的高中提前录取资格。

    我很开心,但没有任何概念。那天下午,班主任叫来了我父亲,想征求他的意见。他缓缓走来了,家当时就在学校附近,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他来了,脸色泛红,眼睛里也有血丝,说话不太利索。我明白了,我一开始就明白了了,我只是祈祷,别是那样程度的醉意。往往越小的期待,越容易落空。他也没有任何概念,问我,你觉得呢。我回头想去找老师,看见他被其他学生围着。意外却看到一个人。他的排名正好在我后面,如果我放弃资格,他就可以保送了。

    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眼神里不是可怜,不是期待,而是一种狩猎人的坚韧。我跑去校长室,问了主任,她说,不清楚,就一所学校。后来就没再搭理我,那一刻的孤独也像我后面经历的所有的孤独一样。

    这时候,父亲的眼角已经被疲倦的睡意笼罩着,他打着哈欠,说,要不你自己参加中考吧。

    放弃。我放弃。这一句话刚说出来,那名学生的眼神立即变了。他没有道谢,没有感激。这一切就是他的宿命,是他的命运召唤。他赢得了一个荣誉,是他自己争取而来的。

    他走了,父亲拖着慢吞吞的步子也走了。我回去睡觉了。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不到十分钟,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青春期的苦闷情绪,在一场场的考试中压抑住了。毕业的时候,灵魂已经在煎熬中,化作一罐腌制的金枪鱼。闻着似乎是食物的味道,生命力却早已离开许久了。

    这一丝残存的味道,在不久后酝酿成了一剂慢性毒药。从精神到灵魂,逐渐毒发,像无痛呻吟的游手好闲之人使用的卑鄙手段,唤起旁人的同情。

    中考成绩一出来,差一分上重点线。这个结局,仿佛在那一刻,已经真实存在在编写好的剧本里。父亲很失望,说,你可真倒霉。

    后来,他就骑着车,给我询问学校的事情。

    他没有任何关系可以在这种时刻用上,他就去了两所学校。都是他听说过的两所。人家说了,你的分不够。晚上,饭桌上,父亲悻悻地说,就差一分,哎,可惜了,没办法了。我看见他深红色的脸庞,布满血丝的眼睛,早已不再挣扎的我,脑海里什么想法都不剩了。嗯,知道了。

    饭后,我找到母亲,她在埋头干活,我说,如果交点钱我就可以去重点高中呢。多少钱?她抬了一下头,又说,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你就去普通的高中会怎么样,学习是你自己的事,脑子都是你自己的。那一瞬间,胃部突然痉挛,刀扎一般的疼。我走出房间后,停留了几秒。一个人走在夜色笼罩的街上,有了一丝麻痹的舒适。

    那年暑假,我的学校仍然没有着落。父母以为,任何时候,社会都会给你分配一个学校。你只需要准备好学费,就行了。暑假的一天,我和发小相约,一起去找学校。我们手里攥着一张成绩单,就去了。花了一上午,我们累了,最后在河岸边,发现了我们今后三年学习的地方。招生的老师看着我的成绩很开心,说,你这分数,直接去实验班,学费也少。我终于安心了,又可以为父母节省学费了。今天,圆满结束。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父亲第一次说是,形容他朋友的女儿。她和我年纪相仿,略小一两岁,他说她是天才,无论她在哪所小学,中学上学,依然可以考入优秀的大学。在父母眼中,她就是不用力,也可以登上顶峰的天才攀登者。

    上了高中。父亲完全不过问我的学习了,也并不过问是否穿暖吃饱,他在他自己的事业里,做最后的拼搏。炒股,亏了好些钱,比上一所重点高中的钱,可能是一样的。他开始加重生活的埋怨,脾气更加暴戾。

    我上高中了,那一天,他疯了,酒后的他就是一头凶猛暴躁,接近崩溃边缘的虎豹。

    我听见他和母亲在争吵,是因为钱。他要出去见朋友,有饭局,需要钱。长期没有工作的他,身上经常是掏不出,也只能掏出十几元。争吵越发激烈,我走进房间的一瞬间,他嗔怒的眼神,像是有团火已经在胸口燃烧。他径直冲进厨房后拿起菜刀,又返回卧室。咚咚,咚咚,母亲此时坐在床边哭泣,一动也不敢动。他手持菜刀的手,奋力砍向衣柜的一个抽屉。母亲的现金,就放在那里。钥匙还在母亲手里握着。

    我恨他。我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站着。生日那天,我向上天许愿,祈求上天给我换一位父亲。其中有几次也差点实现。母亲拿着离婚协议书来找我的时候,她说,你觉得我们真的需要离婚吗?那是我期盼已久的一个答案,但是我没能立即做出回答,我当时没有思考,只是想到一些画面。父亲牵着我去公园的时候,他陪我玩游戏的时候,很短暂,我也没能忘记。

    不要,别离。

    母亲说,好,我们不离婚了。高中了,那时候,那些事就发生在高中。好像是挑选的时间,这前因后果,都已经注定。

    我得知高考分数的那个下午,因为湿热烦闷的暑气,头晕沉沉,竟然躺着睡了会午觉。没戏,这个成绩甚至不用知道那一年的分数线,就清楚了结局。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几乎快想不起了,应该是小时候,在外婆家的院子乘凉,就听见竹叶飒飒作响,一边闻着风里栀子花的味道,桉树的味道,葡萄藤的味道。就这么一直坐在院子里,身后靠着茅草屋,土泥墙,风里的芬芳,让我差点不想醒来。

    父亲突然明白了我的惆怅,或者,他就是这样,想给自己的女儿一些宽慰。

    考上哪里就是那里。他说,我们支持你。可笑,我就笑了。你们支持什么,支持一个失败者吗。我没有说出口,内心的嘲笑罢了,就罢了。

    我和先生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看望我的父母。我们都不想太刻意,父母也是。我们就拎着水果,养生品去了。父亲还是下厨做饭,味道已经有些清淡,这样的一个好处是,完全能品尝出食材本身的味道。父亲的饭菜,色香味也跟着变老了。我回家就会洗碗,父亲和先生闲聊一会,就出门了,他说,他去喝茶了。我习惯这样的节奏,无论是相隔短暂或长久的相逢,每一次,父亲的节奏都一样,说上几句,吃完饭,就会离开。

    母亲说,你爸,真的老了。降压药,降血糖药每天都吃,肝脏也被查出来有问题。母亲没有指望我有任何反应,我只是听着。是该老了,为何不老呢。晚饭时刻,父亲就回来了。聊得开心了,他也会问我工作的事情。我说,就是忙,有时候累。他说,工作到处都有,你身体重要,做事开心重要,不要太委屈。

    我究竟还是深爱我的父亲。他了解我,知道我的情绪阴郁的程度,他能说出我想听的话。有些瞬间,就这样简单交谈的瞬间,我庆幸,我有他。

    委屈,就是这一路家庭生活的历史见证,还有愤怒,失落,痛苦。父亲喜欢热闹,在某些人格里,极其注重热闹氛围的塑造和维护。有一年过年,他已经醉了,摇摇晃晃地,和我,和母亲一起回家。在家小区门口前,叫住了我。说,走,一起去放鞭炮。当然,我拒绝了。也不是鞭炮声音过于吵闹,也不是不喜欢节日,我就是拒绝了。这一刻的父亲,我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他生气了,骂了我几句,忘了。唯独记得一句,生你,真的不如生一个男孩。我哭了,像其他过年的时刻,我过年的时候经常哭。父亲一年的忍耐,都要在过年的时候释放在我身上。不是男孩子,可能也是我的一个错误。

    有时候回想,那次离家出走,给我带了不少便捷。家里的亲戚开始温声细语,照顾起我的情绪,父母的争吵我也很少听见了。而父亲,渐渐地,给我留下了更多的空间。我想离开的时候,就离开,没人会拦住我,也没人会问我去哪里,做什么。真是一份轻松。

    什么时候要孩子呢,母亲在饭桌上还是问出来了。我看了一眼先生,他有点手足无措,又把目光投向我。他让我来回答。我说,近两三年可能还不会要孩子。工作很忙,而且,我们也刚结婚不久。

    我们给你带孩子,你们照样工作,不耽误。父亲突然说。先生说,那我和她一起商量下,看是不是提前。我盯了一眼父亲,虽然他的眼神已经回到电视上。我看出了他的急迫。可能不是急迫,是年老的孤寂。

    我有时会有点后悔,和父母同住一个城市。是否会给他们一种错觉,认为我还是在依赖他们,他仍旧可以控制我。先生说我想多了,既然决定留在这里,就没有什么可反悔的。

    看望外婆的那天,外婆很开心,紧接着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早点要孩子的好!我说,嗯,知道的,外婆。这就是对人类天生对生命的的崇敬吧,而年轻人感知到的,更多是当下的可能性。我试着去理解父母的想法。我认为,不是很着急。

    从来没想过,人老了,反而更豁达了。生命的长河,奔涌过大风大浪,逐渐趋于和缓似潺潺流水。我们很少时候才会思考,父母还能陪伴我们多久。时间是久,但是,有多少呢。我觉得父亲在年老后散发出祥和,倒是我一直期望的父亲的样子。但是,他确实老了。

    当他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逐渐消瘦的样子,是我从来没看见过的父亲的样子。他显示的是他衰老无力的一面,他有时候盯着我,像受惊的雏犬,对视的一瞬间,又迅速移开自己的视线。输液露出来的那支手,长满的褶皱枯黄并且粗糙。我没有仔细观察过这样的双手,那种生命力的衰败写在每一寸皮肤上。我不敢相信,他是父亲的手。尽管这些年,我并没有详细留意过父亲手的变化。今天就是突然看见,看见一双老人的手臂,我甚至怀疑,它们并不属于父亲。

    这突然而来的衰老,就像父亲没有经历我的成长,我没有陪伴他变老一样。人生就突然走到了这一刻。我不用做任何准备,任何准备都来不及。

    人生流到此处,此时,但是记忆呢,总会有那么多的瞬间,那样繁重的情绪,超负荷加载那些画面,重现。恍惚中,自己仍然是在儿时的某一刻,午睡后的制幻感,使人静静沉浸在无我空间中。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就这么,静静地。不相信时间的流逝,也不在乎时间的仓促。

    父亲老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争吵,没有多余的力气转换各种人格。他只是他了,他几乎花白的头发,他孱弱的身躯,还有微弱的叹息。只是他了,我的父亲终于成为了他本人。

    已经没有酒后的肆意妄为,他老了,一切也随之平静了。他开始和母亲一样了,开始注意到我的生活,注意到下一辈的成长。也没人会要求一名老父亲为他的女儿奉献,他的女儿也什么都不需要了,学习的督促,温馨的亲子时光,都不需要了。他老了,她长大了。

    因为血糖血压的异常,很多食物,父亲不能再食用。家里到处都是无糖的食品,他年轻的时候也不喜欢吃糖。这一步骤来得很突然,却刚刚不用做出任何改变。

    父亲没有轻易改变过什么,他就是他,至始至终也都会是他。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期望的。我爱的那个父亲,那个形象,就是他而已。那个时而存在,时而消散去的形象,都是他。

    他有一天说,我老了,我可能会和你奶奶一样。忘却了所有,一辈子,白活一场。

    一辈子,那么长。你什么也不想留下吗,你忘了你的,我们却记得共同生活的所有,这样真的公平吗。我开始和父亲探讨这样的,让人苦恼的问题。你忘了,我忘不了。那你如果忘了,你还是我的父亲吗,像从前一样,一样的言辞,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慢吞吞的步调。

    阿尔茨海默病可以通过药物来减轻和延缓,记忆不会一瞬间从你脑海中完全消失,记忆消失了,那眼前的景物也一定全部消失了。你看见的,就是你即将遗忘的。

    我们有时候一起去看望养老院的奶奶。她已经消瘦得,就剩一张皮囊,骨骼每处的不规则形状,表现得很明显了。眼神是深灰色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盯着你,是因为你发出了声音,她只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们叫她,时常是没有任何反应的,只是盯着电视。她的护工就站在她一旁,一起看电视,护工说着,笑着和旁边的其他护理人员交谈,但是所有的老人,不是盯着电视,就是盯着远方。他们盯着的远方,不过是,对面楼房的砖瓦,不过是院子里的小树。正好是冬天,所有的老人裹得很严实,像是放在婴儿车里的孩子,就静静坐在轮椅上,双手相握,揣在膝盖上的毛毯里。有一阵大风吹过,他们就会融化掉。

    父亲每一次去了,回家的路上就会说,你看,人老了,是没有用的,就成了一棵树,只是有生命而已,可能是作为人的最后特征。等我老了,哎,我已经老了。你们也把我送进这样的养老院,偶尔来看看我,就行了。

    我知道,他不愿意的。我也不愿意。当我察觉到父亲的衰老,我比我想象中更加敏感脆弱。我开始担心了,害怕这一天的降临。如果失去了父亲,父亲失去了记忆,那么这些年的期待,就化作空气,化作烟雾,转眼间就可以消失到无影无踪了。

    不管岁月如何迁变,父亲始终在我身边。他是温柔的,是脆弱的,是善良的。多年前,他还在卖报纸的时候,每天来到他报摊前乞讨的老人,小孩,他一概不多问,也没有鄙视,给过钱,给过食物,还有热水。他可以和他们一起坐在报摊前聊天,维持几分钟的友谊,就那么几句话,他每一次,都这样做了。

    无论是家里人亲戚还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他没有犹豫过,给过很多力所能及的帮助。尽管不宽裕的他,尽管母亲每次因此而争吵,他说,我们过得比很多人都好了,还有更贫穷的,那他们该怎么办。不是你该操心的,母亲哭着说,我们的生活呢。

    是啊,父亲,我们的生活呢。你匆匆忙忙在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一番事业,失意时又在酒精和尼古丁里汲取慰藉。有时想起我,想起母亲,有时又忘掉。早在你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很健忘了,我担心的那一天,早就显现出了征兆。

    又是一年的新年,我们回到家里,发现你已经不下厨了。你只是坐在沙发上,向我们打了招呼,是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你爸啊,腰椎有点问题,弯腰站立久了,会疼得汉都流出来。你们坐吧,一会吃饭。父亲更加衰老的表现,已经是此刻的本质,客观存在的实事,内外统一的特征。我看着他,眼眶有种被火灼烧的感受,我立刻跳出这个时空。妈,我来做饭。放下包,脱下外套,我进了厨房。

    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家庭的快乐。就是从小父亲喜欢看我吃饭的样子。他做的饭菜,每一道我都吃得无比香甜,我称赞他的厨艺,他就很开心,我看不出来他的情绪波澜,但是我知道,他是开心的。当我抱怨他的饭菜,他会郁郁寡欢,甚至会说,你觉得不好吃,你就自己去做。但在下一次下厨的时候,更加用心,我尝得出其中的变化。父亲就这么看着我吃饭,你多吃点。有时,他就这样嘿嘿地笑了。

    我在厨房忙碌,他有时会进来,看我在做什么,指出做法欠佳的地方,又出去了。或是进来,问要不要帮忙。我把他推出去。就这个时候,就在这个关门的瞬间,我决定,父亲的孙子到来的计划,就在今年完成。

    吃饭的时候,我说了。我提前把先生叫到一边,说,我们今年就计划要一个宝宝。为什么这么突然,你决定了?嗯,我决定了。

    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种由于年龄加持而特殊显现出来的笑容。母亲也很开心,激动地说,她要开始准备婴儿的用品了。我也很开心,因为他们很开心。先生也开心,因为他也要成为一名父亲了。

    一个还没有到来的生命,一副久别重逢的场景,对于生命的感知,我的内心仍然毫无头绪。父亲说,我要看着你们婚宴结束,才是真正的我把女儿嫁出去了。而对于这一切,我没有过多的感受。常出现的,是怀缅岁月里的那些,不该发生却发生过的,该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

    疾病的前兆在父亲不经意的时候,就悄悄潜伏而至。有时会出现重复的画面,父亲坐在电视前,没有表情地这样盯着。我叫他,前几声他也是没有回应的。听见了,只是淡漠地问,什么事。他会提起以前的事,但是不会关于我。是他家乡的那些事情。说着说着,他就停了,似乎在回忆,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说了什么。母亲说,你爸经常忘事,让他买什么菜总是买错。我没有回应,我拖不住时间的无情流逝。

    我知道了,我在渐渐失去他。

    在我们还没有能将以前的回忆重拾,一切就开始出现了端倪。

    夜晚,我开始失眠。我想了太多,都是我不敢想,不愿意考虑的事情。但就在深夜,夜色寂寥的那一晚,我想到了很多。我的思绪就这么在夜色中穿梭,没有目的地,有时候瞬间在黑夜中爆炸,就又什么也没留下。

    我带他去了医院。医生把我叫到一旁,说,阿尔茨海默目前没有治愈手段,只能缓解,你爸可能会慢慢出现一些症状,但是,时间上,会有所延缓。

    他知道,我什么都给他说了。没什么,都要经历,你奶奶也是经历了她父母经历的事。我说,我们已经在准备中了。

    我没得过什么大病,大致就是感冒发烧,但生活总会出现这样的巧合。我去拿孕前检测报告时,医生特地叫住我,说,你这身体情况,现在没法怀孕。能治好,会花上一段时间。

    走出医院的一瞬间,泪水已经滑到了脸颊。在医院里哭泣,旁人的泪花也能被吸引出来。我坐上车,脑海里是父亲那张无法回应喜怒哀乐的那张苍老的脸。

    她是多囊卵巢综合症,报告刚出来,说是要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半年一年或者说不好。听见先生在打电话。

    疾病并不可怕,夺取人类暂时的健康,身体处于短暂的苦痛中。由于疾病,而落空的期望,延缓的憧憬。我完全没有想好,如何告知父亲。

    先给母亲说了,等于我把这个难题交予母亲了。

    他知道了,他那天打电话,说,我都知道,你好好地,先把身体照顾好。其他的,也没有身体重要。

    相亲相爱的话题,亲情之间的温暖,我们不会刻意去营造。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青春期那会儿,父亲和我从来没有谈论过,孩子的情感有关的任何问题。他不会担心我是否早恋,不会担心我变成坏孩子。至少在离家出走之前。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完美的孩子。除了有时候很古怪,有时候很安静。

    父亲其实经常是夸奖我的。就那么几秒钟,一句话,几个字。没有夸张,没有敷衍。就是说了,我女儿,成绩好,老师都很喜欢。

    有时候开完家长会,我会问他,老师都说什么了,批评我了吗,夸奖我了吗。有,说你成绩不错。没有,没有提到你。

    我一直十分好奇的,就是家长会的内容。他每次结束后,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地,没有主动说什么。我经常看着他,我站在学校门口看着他,离去。慢吞吞,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那些年的家长会,总是在昏昏沉沉的午后。

    我一直在积极配合治疗。很快,我想着,肯定很快,我身体恢复了,就真的准备好了。每天有些期待,时间也识趣地走得很快。

    半年后复查。太早了些,还不行。我从诊室出来,坐在门外等候的凳子上。

    情况看来,是否是糟糕的,我不清楚。或许心里真的只想,赶在父亲失去我们共同回忆之前,让他看到孙子的出生。那又能怎样呢,最后,终究会忘了所有。

    假设父亲不会患上阿尔茨海默病,那些征兆不过是年老的表现。像所有年老者都经历过的,身体的衰败,记忆的遗失。

    也许是我也出现了衰老的迹象,有些生命的初老。我的心态突然变成年迈的老妪,对失去的,未曾失去的,已经没有得失感。对故事的结局,抱有新的,瞬时或者永久的宽容。

    父亲会鼓励我,他说,你先注意你自己的身体,其他的,不要多想。我还没来得及多想,父亲已经看穿了我的企图。突然发现,父亲不再以长辈的权威来胁迫我做一些选择。他开始尊重我,聆听我,我不知道这是哪个瞬间开始的改变,可能在匆忙的生活中难以察觉。

    我曾经渴望这个结果。持续很久,过程中不断气馁,复而开始期盼。反反复复的童年回忆,反反复复的青春岁月。已经变成流淌在身体的血液,印刻在身体每一个细胞里。包括我的呼吸,那气味,散发着时间和空间的发酵味道。

    我们一起穿梭时光,一起等待结果。

    经过一年半的持续治疗,新的开端,来临了。父亲脸上挤出更深的纹路,他好像放下了一个重担,拿着茶壶,走进了厨房。

    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了,絮絮叨叨,不搭理他,他就自说自话。那段时间,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由于怀孕,身体变得笨重,双脚发肿,腰酸困乏,那一刻,我是真正的老了。

    母亲说,他有时候会忘了锁门,幸好隔壁邻居发现,倒也没有任何损失。有时候,他连着刷牙两次。或者,忘了燃气灶上还煮着食物。后来我们决定。尽量避免父亲进厨房,避免他一个人独处。母亲也老了,她没有再埋头干活,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孩子出生的那天,我知道父亲一直站在产房门口。那天他精神很好,好像记忆都回来了,焕发出生机勃勃的姿态。他即将拥有新的记忆。

    父亲在我出院后,来家里看过我一两次。我们没怎么说话,他顾着看望他的外孙,一点空闲也没有。他一直在笑,仿佛他已经了解摇篮里的婴儿的想法,他们心灵相通,一样趋于简单纯粹。

    不知我婴儿那段记忆力中,有没有这样模模糊糊的碎片存在。父亲望着我,像是凝视着珍宝一般,心里充满欣喜。我能感受到,它是确实存在的。虽然脑海中缺乏记忆重构的素材,但那丝感受,会缓缓从记忆深海里飘来,借着阳光折射透过几千米的海浪翻涌而来。

    父亲时而淡漠的神情,会让那一声呼唤重新点燃。我们都在期盼,但是他的外孙太小了,还不知道响应,没有任何反馈,只是在猛烈成长。

    远远还不够。

    负担未免太重了。

    新的生命,和老去的生命,他们联结得无比坚固,在交汇时,产生极其微妙的反应。一个元素和另一个元素的结合,产生另新的物质。父亲一定是接收到了,感知到了,他试着延缓结局的到来。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我们都忘了生活中可能遇到的麻烦,轻松地过着日子。

    父亲确实是老了。他已经忘掉了我们共同的回忆,家旁边的公园,他再也不去了。他只是睡觉,喝茶,看电视。

    新的生命成长时,记忆慢慢流逝。

    父亲已经没有遗憾,经历了快乐又略微疲惫的生活。

    每年清明,父亲陪着母亲去扫墓。是为逝去的外公。四月份,总是发生在四月份。我偷偷看见父亲,他脚步更加缓慢,呼吸稍微吃力。一段距离很长的路,只能步行。有几段坡,父亲走得很慢,很慢,他说,他已经出汗了。

    春雨后的空气,纯净,甘甜。晨光雨露吻过的大地,是生命兴盛的反照。父亲把扫墓的每个环节都一一安排妥当。末了,他一个人站在外公的墓碑前,回忆他们喝酒言欢的时光。

    父亲的父亲,离世很早,在他的记忆中,没留下任何痕迹。儿时,经常听见父亲说,或者其他人,你爸去找你外公喝酒去了。他俩更像是一对父子,就着酒,也会胡言乱语。更像是,忘年之交吧。

    外公走后,父亲是真的孤单了。他不用再花上一个半小时骑着自行车,赶到外公家里。他刚到,饭菜就已经摆好,父亲从车筐里掏出酒,两三小时的午饭一直吃到酒瓶空掉。

    他们之间似乎有很多共同语言,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是恰好有这一口依赖。

    外公离世的原因,一大部分也是因为酒。各部分器官均受到酒精长时间的“侵犯”,运作越来越差,最终,停止了。

    我们都劝过父亲,那是多年前,我最后一次劝他。劝多了,我反而明白了父亲的痛苦,生活一直要人承受,一直不断施加压力,心里循环着解放和束缚。

    父亲在醉酒后,也借着酒劲,歇斯底里地呐喊过,倾诉过,在很多人看来,那只不过是醉人的胡话罢了。

    他现在喝酒和抽烟的时间变少了,但不可能彻底丢掉。他说,直到他进了坟墓,一切才能随风而去。

    父亲一直想养宠物,事实上,他养过很多。蛇,乌龟,八哥,金鱼,甚至鲫鱼,小狗。这些是我有点印象的宠物。父亲一直拥有孤僻的喜好。以上的动物,大多都没能善始善终,几天,几周,几月后,就销声匿迹。埋了,当我询问他鱼缸里金鱼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这样回答。

    父亲喜爱生命,却没有精力和耐心照顾他们。一条生命在他手里逝去的时候,他更加沉默,当他宣告一条生命的终结的时候,那些痕迹已经了无踪迹,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逃避。父亲确保自身安然无恙的武器。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你是否察觉。他就端起武器,扫平了一切,无关真情实理,他就这样走掉了。你会感激他,当他回来时,你会想念他。

    他的外孙开始说话的那天,清晨的朝阳已经拨不开遮挡记忆的浓雾,就在那个清晨,它来了。

    他睡了很久。到了中午,母亲回家准备做饭。她看见餐桌上留给父亲的食物一动未动,都已凉了。她准备叫醒父亲。母亲以为父亲已经失去意识,昏睡过去了。但是他醒过来了。

    父亲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房间里的环境,朦朦胧胧间,你是谁,他问母亲,你是,谁。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想到。哦,刚才怎么也想不起来。

    母亲偷偷在哭泣。她给我打完电话,说到这件事,轻轻地,在啜泣。她要失去他了。岁月里交织的爱恨情仇,生活琐事的反复纠葛,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母亲那一瞬间的眼泪,洗净了那些年生活中的斑驳。而我们就在那天,准备接受这一荒诞的现实,生命被苍老席卷过后的残垣断壁。

    父亲改掉了很多习惯。或许他只是忘了。他的生活更加简洁。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他的记忆会突然造访。他想起来了,像个孩童般欣喜无比。他絮絮叨叨说起来。他提起我小时候的那些事。那些他不曾与我谈论过的事情。

    你离家出走那天晚上。我很惊讶,转而又开始期待。父亲那天,做了什么。我看了你写的所有东西,然后心里很难受。就开始哭。你母亲也开始哭。我又开始骂你,为什么不考虑家长的心情,不顾忌家里的情况就这么走了。而且,你没说你要回来,我们害怕得很。你妈说要报警。但是没有24小时食物失踪,是不会被受理。我们冷静过后,就开始四处打电话。

    我一个电话都没有接。但是我发了消息。在凌晨几点的时候,我大概是给母亲发了消息,明天就回去。

    哎。父亲轻轻叹息。都是我的错啊。

    父亲是不可能在我面前道歉,更不可能是向我道歉。这是存在我遐想里的一幕。但是,记忆短暂重现的珍贵时刻,父亲选择了给我宽慰。更准确的,或许是抹掉那些悲伤。

    我早就扔掉了那些悲伤的过往。真的,统统不见了。在我能够叙述出那些事情的细节的时候,我就忘了。我没有资格评断父母的选择和言行。我只能做好一个女儿。我早就明白了。

    他是勇敢的父亲。我知道的。

    他为了我,去跟一个年男租客理论,甚至叫上朋友揍了他一顿。那天我回到家,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父亲。那样的行为,是不是已经跨越了伦理道德。是不是对我构成了伤害。直到那人被打,然后迅速搬走,我才明白了,那个男人,确实触犯了小女孩的纯真。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动作。

    现在他老了,我决定离他更近一些。我们搬到父母家的楼下,中间隔了一层。正好那套房子出租,我一直也为了这一套房,留意了很久。

    父母享受一家人的亲子时光。他们带着外孙经常出去溜,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就是他仨快乐地出去,又快乐地回家。

    再后来啊,衰老彻底吞没了生命中的美好时刻。

    我还在反反复复回想过往,从公园,到学校,到家里的夜晚。

    或许,生命它本是一个空罐子,你放什么进去,就变成了盛满那样东西的罐子。有幸福的罐子,快乐的罐子,悲伤的罐子,甚至悲喜交加的罐子。不同的物质,散发出不同的光芒,反射到夜空中,化作璀璨的星光,装点鲜活的人世间。

    这一天,确切是哪一天,我忘了。它来到了。父亲什么也想不起了,任何一句话的答案,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像个小孩子,带着童稚的语气,回答不是答案的答案。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汤姆,你叫杰瑞。这是我儿时经常看的一部动画片的卡通角色的名字,我们经常一起看,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也喜欢,他陪着我一起看,一起笑。

    一天早上,母亲焦急地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一大早不见了,她一不留神,父亲就跑出去了。我说,不会走太远,我现在马上回家,你下楼赶紧找找。有邻居说看见他了,还跟他打了招呼。

    他说,我要去接女儿放学,今天有雨,她没带伞。

    我知道他去哪里了。远远地,我看见他站在小学门口。因为小学离家很近,大概走5分钟就能到。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伞,一直望着学校紧闭的大门。

    那正是我读小学的地方。已经荒废很久了,之前的学生和老师已经搬到新校区。不知道这所学校以后何去何从。但此时此刻,它就在那里,和父亲一起等待,等待我找到他们。

    望见父亲的那一刻,眼泪像遇热沸腾了一样,夺眶而出。我立马用手捂住嘴,止住啜泣。

    父亲没有来接过我几次。平时我也没有太多感受,可就偏偏在下雨天,看见同学一个个被前来送伞的家长接走,我就知道,是父亲在偷懒。我淋着雨回到家,父亲刚好午睡起床,他漫不经心地问我,你没带伞,去把衣服换了。我问过几次,你为什么不来接我,你又没有工作要忙,多的是时间。他转身就走了,没有回答的。或者我淋雨回到家时,找不见他撒气,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更大些,我也提到过此事。我说,你为什么连送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都会忘记?父亲依旧没有正面的回答,他说,等雨停了,你就知道回来了。

    我去扶他的时候,他不肯走,说要接女儿放学回家。我说,你女儿已经回家了,我们一起回去找她。他无措地看着我,我拉着他,他跟着就走了。

    这样的感动未免来得太迟了。现在看来,只能算作是梦里出现的一场幻境。我想,父亲的记忆并没有离开,只是像烟火一样,四散开了。盛开的瞬间,所有的细枝末节被放大,留下一瞬间缤纷的绽放。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能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喂,女儿,回家吃饭了。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父亲总会打来电话。有时候有好几个,有时候一个也没有,他很多时候打错了,拨到其他号码。或者只是打给母亲了。

    后来,没有电话了,一个也没有了。

    时间太快了,像是雪崩的瞬间涌来,掩埋触碰到的所有事物。他的外孙望着外公,说外公真的老了,是不是外公忘掉一切的时候,他就要走了。

    日子太长了。但一切都在。

    外公只是失去了,拿回忆和你交谈的能力。只在心里慢慢回味着。在他脑海深处有一个房间,存放着他所有的记忆,只是房间的钥匙,遗失了。

    他的外孙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我知道了,等他想起了钥匙在哪儿,就可以打开房间啦。

    但还是偶尔地,在晴朗的某一天里,父亲会主动说上几句,会明白我们的说话的意思。突然在某一刻里,他会问,我的外孙去哪里了,或者,今天天气很好,我要带我女儿去公园。

    可能在父亲狭小的记忆储存空间里,仅存了几个对于他来讲重要的人的印象。

    我一直没有安慰自己,也没有安慰母亲。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父亲只是失去了有序交流的能力,他心里一直在考虑着我们的生活。

    现在最喜欢的某个时刻。是我手臂轻轻地搭在父亲肩上,和他说话,说小时候那些发生过和没发生过的事情。他有时候会突然笑了,因为我告诉他,曾经的日子,也充满了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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