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儿子要我帮他写一篇作文,题目叫“一件印象深刻的小事”。我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而且这个作文题蠢透了。他说难道你就不蠢吗,整天写那些永远投不出去的小说,你都三十几岁了,还是认不清楚自己的斤两。我说你少在这给我扯淡,我不欠你什么。
“你不欠我什么。你把我带到这个麻烦的世界。”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你父亲也有责任,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这我知道,可是他比你还蠢。他比任何人都蠢。”
这我同意。
儿子回到了客厅。客厅又传来打游戏的声音。
我刚认识丈夫那会儿他还没这么蠢,顶多就是整天想着挣钱去买豪车别墅,并且像所有的男人那样,告诉他们的另一半“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后来他和朋友合作开公司被骗了,搭进去仅有的一套60平米的房子和一部吉利轿车。和所有的男人一样。我们的儿子出生在两室一厅的出租房里,就是现在我们住的这一间。
我拉开卧室的窗帘。丈夫正在楼下放风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在放风筝。那年清明节,我和两个朋友及两个不认识的朋友去山脚下野营。他们坐在草地上掼蛋,我坐在草地上四处望。不远处升起了一只风筝,那是我视线范围唯一值得望着发会儿呆的东西。总得把这段时间度过去。回去的路上,我走在最后面,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说他刚才在我们旁边放风筝,看见我盯着风筝望了很久,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回头约我出来放风筝。没劲透了,我刚才为什么不干脆躺下睡觉。
我把写满字的作文纸交还给儿子,问他要不要跟我下楼看他父亲放风筝。
“蠢透了,”他说,“那玩意儿治不好你们的蠢病。”
我到了楼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雨。丈夫坐在一片草地上,不知盯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在发呆。
“你看什么呢?”
他把那东西递给我看,一张缺了头上一小块的粉色便利贴,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寿命捐献室”,底下是一串字母加数字的组合,看着像微信号。我问丈夫这玩意儿哪来的。
“你来之前,大概五分钟之前吧,我感觉下雨了,就把风筝收回来打算回家给你们做饭。然后就看到这卡片粘在风筝上。上面粘得很牢,不像是便利贴自带的胶。”
我不耐烦地撇撇嘴,他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叙述得很复杂。那些无聊的前因后果。
“谁的恶作剧吧。”我说。
“大概吧。不过奇怪的是,我把风筝放上去,它就一直没落过地。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呢?”
“你放上去之前贴的吧。”
雨一瞬间变大了,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跑。
他从身后追上来,说:“一路走过来我都没碰到什么奇怪的人啊。”
跑到单元楼屋檐下,我把那张便利贴在掌心揉搓成团,随手抛进旁边的花坛,“管他娘的。”
从四面八方蹿出的人,湿哒哒地聚在电梯口,眼熟的,眼生的。每栋楼都是这样,不到下雨天,你都不知道楼里面住了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是不是从天上下下来的?”
丈夫的话引起了一阵窃笑。我皱眉向后退几步,靠上身后的墙。瓷砖的冰冷透过一层薄薄的雪纺布贴到皮肤上,把我内心的烦躁稍稍压下去了些。
儿子没在家。丈夫进了厨房。
我拉上卧室的窗帘,锁上门,倒在床上。寿命捐献,能卖点钱还可以考虑一下,或者能换点才华也行,不过才华说到底也是为了变现。
丈夫来敲门,说饭做好了,“儿子不知上哪去了,你自己先吃吧,我接了个急活。”
他每回有事出去,都说“接了个活”,我问过他一次是什么活,他不肯说,我没再问过。他以前是修电脑的,创业时开的也是电子产品修理公司。我想大概也就是这些活。
不接活的时候,他就拿着风筝到处逛,有时候放上天去,大多数时候只是拖着走。朋友有次给我打电话,“我刚才逛街,看见你家老徐呆呆地坐在金鹰广场上,抱着个破风筝。你们没出什么事吧?”那个破风筝是一只不知道什么鸟的鸟形状,蓝色的身体粉色的喙,鸟颜色。丈夫说那只风筝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放的那只,我不知道,管他娘的。
我一直在饭桌前等着,儿子到接近一点才回来,我把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吃饭时我想喝点酒,儿子看着我起开红酒瓶,“我下午不用去补习班了吧。”我愣了几秒。噢,上周我喝完酒后骑电瓶车送儿子去补习班,在大马路上醒来时,电瓶车支离破碎地躺在路边,儿子蹲在车旁边看着我。
我打开橱柜拿出红酒杯,“今天就喝一点,没事的。”
“如果你实在活得没劲,为什么不去寿命捐献室试一试呢。”
我顿住倒酒的动作,抬起头,儿子若无其事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
“是你贴上去的?”
“我怕它掉下来,特意拿502粘的。那字也是我写的。”
“不可能,如果是你的字,我们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上次检查我的作业,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儿子面无表情。
我心中涌动着无名的火,“你现在几年级?”
儿子扒米饭的手停住了,我满意地勾起嘴角。
“我今年14。”
“我问你几年级?”
儿子站起身,把筷子甩在桌上,“你自己不会算吗,蠢货。”
门被“哐”地一声摔上。我一口喝完杯里的红酒,冲过去打开儿子卧室的门。他坐在书桌前,跟随着头戴式耳机里的音乐晃动着脑袋。我一把扯下耳机,“那东西你从哪里抄下来的?”
他愣怔了几秒后,站起来平视着我,一手指着打开的窗户,“你跳下去,我就告诉你。”
我说:“你为什么不跳?你这个废物。”
他伸出手狠狠推了我一把,我脚下打滑,一屁股坐下去,头撞在门上,疼得直抽气。我一手捂住后脑勺,说:“你这个没有希望的废物。”
他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废物。”
我靠着门站起来,看向他,摆出轻蔑的笑,“我根本不需要看。你一生下来我就知道。”说完转身开门出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小区,来到这条河边上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振动着,鞋底还沾着血。我记得我在尸体旁边站了很久,有很多血淌出来,淌到我的脚底,淌到花坛边上,顺着地面的缝隙改变流向。我以前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面会有那么多的血,下雨天之前我也不知道一栋楼里面会住着那么多的人,每个人的脚底都淌着血,就有那么多的血。大部分的血都留在一路走来的路面上了,我把帆布鞋脱下来,用河水洗去剩下的血渍,尽量小心不让水浸到鞋子里面去。
手机又在口袋里振动,丈夫打来的。我挂断电话,套上鞋子,站起来才发现鞋带忘了系。蹲下去时,发现翠绿的草地上,有一张突兀的粉色便条蜷缩着。
我顺着对方发来的定位来到了那个地方,原以为会在废弃的大楼里面,最后走到了一座高档写字楼底下。按照微信消息的指示上了顶楼,刚出电梯就有一个三十岁上下西装革履的男人迎过来,他带我穿过明亮的走廊,来到一侧最顶头的一间办公室,时不时体贴地回过头来关注我有没有跟上。
宽敞的办公室,只在落地窗前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桌,书桌的两侧各有一张老板椅,坐在上面旋转一圈,可以看清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我以为会有别的人在里面等着,就算没有保镖什么的,至少也有个终极大BOSS坐在桌前。可是没有,只有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大高个。
“你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我说。
“我们每接待一个人,都会换一个新的地方。你运气好,上次我们在一个废弃的殡仪馆。”
“我们?”我故意环顾一圈。
“当然,我们是一个组织。”
“其他人都是隐形的?”
我伸手在他眼前的空气里摸了摸。
他笑笑,“不是隐形的,我们分散在地球的各个角落。”
“你的手上有股腥味。”他说。
我把手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我刚刚杀了人。”
“我知道。”他说。
我不解地看向他。
“总是这样,不是杀了谁,就是被谁杀。或者你没杀他,他却因你而死。”
我讨厌他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不能否认他说得有道理,也许就因为不能否认才讨厌。
“说说正事吧,”他说,“你想捐献给谁?捐多少年?”
我说:“可以捐给死去的人吗?”
“可以。”
“你们这样搞,世界岂不是都乱套了。”
他挑挑眉,“管他娘的。无论怎样都会乱。”
“要是我想捐完剩下的全部寿命,我是不是立刻就会死在这张椅子上?”
他摇摇头,“死亡的方式是随机的。也许你会死在回家的路上,也许晚上在睡梦中死去。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你活不过今晚十二点。”
等等,“你们怎么能知道我还能活多少年,如果我——”
“我们既然做这种事,自然是有这种能力。”他打断我道。
他递给我一张表格,“填上吧。”我接过来,依次填上了捐献者及被捐献者的姓名及身份证号,捐献期限等。在捐献理由那一栏,我填上了“希望跳楼的儿子活过来”,跟着又划掉,在下面写上“管他娘的”。我把表格交还给他,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目光在最后那一栏的位置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把目光移到最上面看了一会儿,最后抬头看我一眼,拿着表格出去了。
我在那坐在,某一瞬间怀疑自己会不会被骗进什么传销组织,会不会过会儿他回来,告诉我要交两百块的手续费,然后骗我去他们的窝点,告诉我具体捐献流程要在那里操作之类的。我并不是害怕被骗进什么传销组织,还有什么能比现在就死在这张椅子上更惨的吗?我只是想快点结束,现在死在这里也好,十二点之前死在床上也好。总之今天得结束一切。如果进了传销组织,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刚才应该直接跳进那条河里。我这么想着时,他回来了。
“你没法捐给你儿子。”他面带歉意。
“为什么,不是说死去的人也可以嘛。”
“问题是,你儿子今天上午已经捐献了他剩下的生命。捐献过的人不能再次捐献,也不能成为被捐献者。被捐献过的人也不能再次成为被捐献者,或者捐献他人。换言之,捐与被捐者都只有一次成为当事人的机会。”
“他捐给了谁?”我低头看着桌面。
他点开手机看了一眼,“一个叫邵美玉的人。你认识吗?”
我觉得我手上的腥味更浓了,像是希区柯克电影里那些冲进地下水道的血,顺着管道又回到了马桶和浴缸。所有的腥味都回来了。
一切必须在今天结束啊。
“我可以换个人吗?”
“可以。”
他递给我一张新的表格,我在被捐献者后面的空格填上丈夫的名字。真是对不住了,我实在想不起别的名字。你就受点苦吧,替我们母子承担这些。一换二,不算赔本买卖。
大约十分钟后,他再次拿着表格回来,表情和第一次回来时一样,甚至更糟。我知道今天是没什么指望了。
“实在抱歉,应该也就是半小时前的事,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怎么,别告诉我他也捐了?”
“没错,被捐献者正是你。”
“也就是说,我必须得把他的份一起活完喽?”
他苦笑着,“婚姻真是一场厮杀啊,是吧?”
我又回到了那条河边,总是这样,徒劳地奔波着。我不相信,还有别的办法吧。肯定是被恶作剧了,什么寿命捐献,开什么玩笑。我站起来,向水里走去,河水依次没过我的膝盖,大腿,臀部。我的身体越来越重,前进的阻力越来越大。腰部,胸部,我再也无法笔直地站立了,身后的水将我的身体向前推去,我的鼻腔里灌满水,我的每一个毛孔都灌满水。我的身体变得像鱼那样柔软。就这么结束吧,这是最美的方式,变成一条鱼。
恢复意识时,我又回到了河边。我的身体蜷缩着,湿透着。就是有这样的人,喜欢多管闲事,还总认为自己是做好事不留名。手机又在口袋里振了。我掏出手机,用手抹了抹屏幕上的水,一个意料之中的名字,一个死去很久的人。
“你死哪儿去了?儿子都死了你还有心情瞎逛。”
“您真是刚活过来就不肯放过我啊,妈。”我说。
“说什么鬼话呢你。我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赶紧给我回——”
我挂断电话,发现有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
“忘了告诉你,受捐献者,此生无法自行处置自己的生命。”
太好了,真他妈的好。
另一条来自丈夫:风筝给你留下了,也许你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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