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出生开始,便背负着人质之子的身份,身处异国,无人问津,遭人白眼,受人羞辱,身后家国的威名全然没有泽被这个瘦弱的孩童。
只要不出这城门,他便看不到遍野的饿殍,动荡的天下,陌生的土地和旗帜。
只要闭上眼睛,便看不见母亲妖娆的形容,和这个谣言四起的周遭,姓什么,重要吗?
那个人说,他一定能让他们母子俩回去,回到真正属于他们的家,可家又是什么?
有父母,有义父,有奴仆,有千里沃野……
过了前面的关隘就是家了,这是母亲告诉他的,而他,也信了。
那么多人朝自己行礼,父亲和义父换了华美的衣裳,站在车马旌旗的前头,身后是雄浑的关楼,以及黑压压一片的甲士,这就是家的样子?
父亲一改从前粗糙的名字,换上了祖父赐予的,散发着庙堂威仪、庄严厚重之气息的名字,而他,也被冠以世代相传的姓氏,在灯火长明的宗庙中占有一席未用之地。
父亲告诉他,那明堂正中央坐着的,就是他的曾祖父,而一旁恭顺地伫立着的,便是他的祖父,还有他的祖母,原来他还有这些亲人呐!
满头白发的曾祖父把他招至身边,眯着眼睛拍拍他单薄的肩膀,看上去羸弱不堪的老者,手上竟似乎有着千钧之力,他惶然地后退一步,迷茫地回头。
后来,曾祖父去世了,不出几日,祖父也死了,他不知所以地站在父亲身边,接受所有人的叩拜,他不知道那些人口中的“万年”之类的字句是什么意思,而对父亲似乎很是受用,母亲揽着他的肩膀,笑得风华绝代。
父亲说,他们的一切都是义父的功劳,决不能辜负了义父的教导,于是,义父成了他的老师,教授他从前未曾听说过的词句文章。
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木讷敦实,常常受到他的欺负,好在父亲从来不曾管他们,或许,父亲连宫门外的事情都没有过问过。
只记得,义父在林立的军队簇拥下,在父亲面前献上一颗印玺,宣告一个国家的灭亡,震天的欢呼和赞颂声响彻云霄,他却不以为然。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没在身边,再见到父亲时,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放在重重包裹着的棺木中,推入一个漆黑的穴口,在花白的重门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他怔然地望向母亲和义父,又决然地看着远方。
满座男儿像朝拜神一般对着他顶礼膜拜,他想在厚重的气氛里找到一丝生机,却怎么也无力捕捉,母亲告诉他,以后要称呼义父为“仲父”,他听从了,飞短流长此起彼伏,他充耳不闻地读书起居,直到撞见那击碎梦境一般的一幕。
真还是假,还重要吗?
他早就该明白了,是曾祖父、 祖父和父亲这三个亲缘淡薄、近乎陌生的人将自己推向了冰凉凛冽的台前,匍匐在脚下的臣民都在等待观赏他的表演,大幕拉开了,这出戏只能由他来结束。
恐怕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听清祖先的梦想吧!
群山之间矗立着的关口,当初懵懂走进的家门,从此连这家中的一切都与自己休戚相关,这是他所不愿、也不能推卸的。
听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手上会沾满了鲜血,眼里容不得一丝异样,他不信,于是仲父、母亲和那个陪伴母亲的阉人用行动向他证明了这一切,王者之心,必须藏污纳垢。
王字中间孤伶伶的一竖,四野独我,举目无亲,是为王。
那羸弱木然的异母兄、那包藏祸心的相国、那所谓祖母的兄长、那恩重如山的仲父,愚蠢的叛逆和奇货可居的过往,谁更值得铭记?
他亲手摔死了自己的两个同胞弟弟,软禁了自己的母亲,用整个国家最残酷的刑罚处死了那个阉人,然后,长剑所指,旭日冉冉之处。
如山一般的战报和捷报堆积在案前,他的大将、他的军队、他的旗号、他的国家,席卷南北,势如破竹。
可惜不能亲眼见到那些消失在手中的国家的窘态,他们的王披发左衽,手捧国玺,赤足出城,王师所及之处,烈火如歌,寒光飒飒,他生来就是缔造历史的。
有人想杀他,在锦绣的版图上洒上他的鲜血,可惜满口仁义,萧萧秋风,终究抵不过大浪淘沙,悠悠天命。
有人想耗尽府库的最后一丝钱粮,让他掌中的黑云寸步难行,可他还是将这奸诈戏弄化作滔滔烟波,灌溉天府之乡。
有人想知道他为何还是成了这样,他在暗夜烛火摇曳的微光中,独自凝噎回想,六世余烈,百年负重,他无权慵懒。
贯通天地人者,是为王,他做到了吗?
厚实的手掌上纵横清晰的纹路,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延伸到无法企及的方向,隐隐流淌着的是满目江河的水流吗?还是那些陨落在百年动荡里的无数人家的血液呢?
一地白骨尽是春闺梦里人,他毁了天下人的梦境,竟不经意间编织了自己的幻梦,这场梦,决不能结束。
“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在山河社稷、水浪山石的内里,在珠玉碰撞、剑光冰凉的背后,那面笔画遒劲的旗帜依旧飘扬,旗角掠过那夜的苍凉月色,耀目千载,朗照万家,可为什么,如水的月光下,他似乎看到自己孤寂地踟蹰着,身侧是一片沙丘,和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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