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龙的父亲有文化,长得帅可是出身不好,好工作自然轮不到他。但在解放初期劳动力奇缺的时代找个卖苦力的工作还是不难。他的单位叫森工局,他的工作是放木筏。工资不高,够吃而已。工作危险,随时都有筏散人死的可能。那时社会上流传着“埋了还没死,死了还没埋”,前者说的是矿工,后者说的就是放筏人。于是矿工和放筏人要找老婆极难,谁家姑娘愿意嫁给活死人啊!
老程心气很高,但东不成西不就直到三十挂零才和一个村姑结了婚,一年后便有了程龙。程龙这名字当然是老程起的,他希望儿子成龙,这是他认知范围内对儿子最美好的祝福。可是程龙一出生就注定是一个农民,因为那时的政策是儿女户口必须随母。
程龙十岁时,老程死了。奔腾的江水撕烂了木筏,老程和他副手都被江水吞没,尸首不知所终,真应了那句“死了没有埋”的箴言。
因工死亡,森工局给了家属两个选择:儿子接班,抚恤减半;没人接班,抚恤全发。不知程龙他妈是怕儿子重蹈覆辙,还是看重那五百多元的抚恤金,决定不接班,领现钱。于是程龙失去当工人的机会,一輩子注定是农民了。那时候工人与农民的差别可不是一般的大!
几年后,程龙他妈改嫁了,留给了程龙一个公社社员的身份和半山腰的一座小房子。
程龙独自一人长到十八岁,墩墩实实一副好身板,当之无愧的壮劳力,既有房子住,又无父母拖累,这种条件在农村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因此给他提亲的人很多。程龙择偶条件十分奇特,不要好看的,要能干的;不要弱不经风的,要能吃得跑得的。
不久程嫂就往进了程龙家。程嫂黑脸盘,厚嘴唇,粗腰身,有力气,打得粗(土话,不挑食,什么都吃得下),会持家。她对程龙当然很满意,程龙对她也满意。他们一起出工挣工分,收工回家程嫂做饭程龙等着吃饭。无论是包谷红苕还是麦粑米饭他们都吃得香,吃得饱。
不久他们有了一个女娃。在农村,女娃是替别人养的,算不得数。女娃刚出生他们便酝酿着再生一个。可是计划生育政策不允许生二胎,要生就要有挨罚款的觉悟。程龙没有钱,真的没有。但他不信邪,生!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老子怕他个毬!
女儿三岁的时候,二娃出世。程龙终于有后了,高兴-得走路都在飘。二娃尚未满月,村长带着计生干部上门。先是恭喜添人进口,接着亮出罚款通知,限三十天之内交清两千元。程龙接过通知,两眼冒着绿光。那时普通干部、工人每月工资还不到五十元。程龙家的流动资金连十元都凑不够,两千,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两千没有,两元我马上交!”
“没钱你生啥子娃儿?”
“哪个龟儿子规定的没钱就不能生?”
“党规定的,国家规定的,你娃娃想反党反国家,想坐牢吧?胆肥!”
“我胆子小,别吓我。吓死我要你们偿命!”
“别废话,快去筹钱。一个月内不交,别怨我们牵猪牵羊拆房子!”
“哪个狗日的敢拆我的房子,老子跟他拼命!”边说边抓起锄头,高高举起。大队长知道程龙横,吓了一跳,急忙拉起乡干部退出门外,吼了一句“程龙,三十天后见”,然后落荒而逃。
程嫂眼泪汪汪地望着程龙说:“还是想想办法吧,你没见坎下张家被整得多惨,被抢走了两头架子猪还说不够,又把房子戮得稀烂,好遭逆(可怜)啊!” 程龙懂得民不与官斗的道理,知道脚肚子是拧不过大胯的。但为了儿子也只好去想办法了。可办法不是那么好想的,程龙根本不认识什么有钱人。那时正是宣传万元户的年代,谁是万元户一定是会享受万人羡慕嫉妒恨的。两千元就算对万元户来说都是巨款,程龙到哪去找那么多钱?
程龙后山上有树子,有竹林。他一口气砍倒十几根松树,送到镇上换回来不足两百元,几笼茨竹几乎是全部砍光,送到纸厂只卖了一百来块,离两千还差得远啊!这几天却已把程龙累得腰酸脚软手抽筋了。
程龙有个姑妈,成份当然不好。虽然是城镇户口,但生活过得很艰难。往年去拜年,见她住的房子又窄又黑,还不如他乡下的牛圈。姑妈很热情,每次都会下一大碗面给他吃,还教育他千万不要惹事生非,把地种好,让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看得出来姑妈是真关心他的,但她绝对没钱。姑妈的女儿女婿都在城里教书,也不是有钱人。不过程龙还是决定去试试一一死马当着活马医。
程龙进了城,找到了表姐夫。表姐夫知道情况后,面露难色,但还是让他等等就出去了。过了好久表姐夫回来了,对程龙说:他问了计生办的一个朋友,朋友答应给镇计生办打个招呼,但罚款还是要交的,让他们只罚一千吧。程龙一听喜出望外,直说谢谢大哥!表姐夫又拿出五百元,说是找同事借的,你不用担心,我们慢慢凑钱还。程龙很感激,但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钱还他们。
酒醉英雄汉,钱壮穷人胆。程龙又卖了两只小猪、两挑红苕终于凑足了一千元后,雄赳赳 地走进了镇计生办。上次见过的那个干部一见程龙急忙站起来客气地说:“程龙来了,坐。”接着又端来一杯水放在程龙面前。
程龙说:“少來这套,你们不是要钱吗,给你!”心里接着来了一句“买药吃,吃死你”。
虽然程龙态度恶劣,那干部也没计较,一边办手续一边笑嘻嘻地说:“看不出來,你哥子路子野啊,县里都吃得开。”
“别小看农民娃儿,皇帝也有几门穷亲戚。”
“是是是,以前我们态度不好,请愿谅。”
手续很快办好,程二娃终于成了一个正式的中国人民了。虽然几乎耗光家产,还欠了一勾子债,程龙觉得值,尤其是把钱拍在桌上给那个平时高高在上的干部时自己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真他妈的爽。
回到家里,程龙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儿,又看看空荡荡的家,一脸无奈。
农村通讯条件差,但信息传播一点也不慢。程龙从镇上回来之后,大家都知道他县上有人,连最铁的计生办都能轻易摆平。后来消息越传越悬乎,说他不仅县上有人,市里、省里都有关系。大家都说以后有问题找程龙就行!
程龙现在差不多享受着万元户的待遇,被乡邻们羡慕嫉妒恨了。程龙出门很风光,人人都抢着和他打招呼,连土皇帝般的村长支书对他都非常客气。程龙在外面享受够了,一回家便眉头紧皱,思考着怎么养家,怎么挣钱还债,怎么开源节流的问题。
家里吃得越发简单粗糙,常常是几根红苕就算一顿。刚安好的电灯一般不开,因为电费太贵,他宁可点着煤油壶上厕所,摸着黑吃夜饭也不轻易动电灯拉线。
他四处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搬砖挑灰桶,累死累活一天挣二十元,他托人找关系承包了一段公路的清扫,每天五点起床灰尘扑扑地打扫一个钟头,每月只挣百来块钱;他在田里养了鱼,可是鱼长得太他妈的慢,一个月后抓起来不但没长大似乎还变小了;他在地里种了猕猴桃,找种子时说是最珍最贵的红心猕猴桃,等结出果来居然是绿白相间的心子,市场价不足红心的三分之一,还很难卖出去;他满山遍野找兰草,希望找到稀有品种卖大钱一一据说有人一苗就卖了两百元,可他背了一背兜进城,结果只换回十几元。
狗日的钱真不好挣啊!程龙哀叹。
尽管程龙愁肠百结,找他反映问题的人却不少,说得最多的是电费。据说城里电费每度四毛,可是我们村的电费每度要一元七八,这他妈不是明目张胆欺负我们农二哥吗!
程龙对高电费也很窝火,但不敢打无准备之仗,他抽空进城找他最信任的表姐夫打探消息。表姐夫听完也很吃惊,社会主义竟然有如此不平之事!表姐夫找到一个在电力公司工作的学生家长。那家长说确有此事,那是因为农村住户太散,线路长,电损大,每度比城里多一两毛是正常的,但无论如何不至于多一块多啊!程龙心中有了底,回家叫上二十几个精壮汉子浩浩浩荡荡开到电力公司。
现在而今眼目下,天天讲的是安定,时时说的是和谐,只要是个领导都怕群体事件。电力公司领导见到这一群人真个胆颤心惊。立即客气地接待了他们,好烟好茶时鲜水果伺候,耐心地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反映情况,一边听还一边装模作样的做记录。程龙见说得差不多了,便招呼大家听领导解释。电力公司领导赶忙说:农村用电电损的确大些,但电费高出城里那么多肯定有问题,我们立即调查处理,七天之内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家享受着大公司领导的礼遇,看到领导良好的作风态度,都以为是程龙的面子大,对程龙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三天之后,电力公司处理结果出来了。经仔细核算,程龙村里的电价应当是每度五毛五,公司决定只收五毛。之前是农电工乱定价,乱收费,并将多收的电费贪污。上骗公司,下欺群众,行为恶劣,影响极大,决定予以开除,并退出贪污的电费。至于以往多收的电费将由公司财务负责退还给用户。
皆大欢喜。
程龙的声望与日俱增,程龙的愁肠日日百结。一大早清扫完公路就去工地搬砖挑灰桶。晚上回家吃几根红苕喝一碗包谷糊糊就上床睡觉,日复一日到了年终。冬至那天程龙杀了头过年猪,猪儿不大只有一百多斤。程龙砍下半边送到表姐家。他对表姐说:借你们钱实在没法还,这点肉你们处理吧。
他表姐坚决不要,说留一两斤就行了,也别提还钱的事。程龙一听車身就走,边走边说:瞧不起我甩了就是!面对这几十斤猪肉表姐两口子难坏了。送了些给朋友,然后又是煮油肉又是腌,忙了个天昏地暗。这个程龙,还钱方式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程龙恨死了医院,他常对人说,只要你敢去医院,不把你的钱弄完,人弄死决不罢休。幸好程龙很少得病,小伤自己处理,小痛挨挨就过去了。有一次程龙收工回家看见老婆倒在地上,脸发青唇发黑,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再看桌上剩下的半碗菌子,知道老婆中毒了。他急忙到茅坑里舀了一瓢粪清水,掰开老婆的嘴就灌。粪清水下肚不久程嫂就大吐特吐,吐完粪水吐饭菜,吐完饭菜吐苦水,直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吐得奄奄一息,好久才缓过气来。程龙端来一碗清水让老婆漱口,说:傻婆娘,以后别啥子都吃,要死人的!
程嫂的命确实贱,过了两天就恢复正常了。程龙的治法匪夷所思,却有回春之妙。
那一年城里暴发红眼病,程二娃在学校感染了,红着一双眼回到家中。程龙知道,此病传染性极强,如不及时控制,全家都会遭殃。他好像听人说过酒可以杀死病毒,于是叫二娃站在院坝里,他回屋喝了一大口烧酒,对着程二娃的双眼喷去。二娃又痛又吓,双脚腾空,哇哇大叫。程嫂见状大骂程龙:你个挨千刀的,你想杀人啊!程龙也着实胆颤心惊,生怕二娃眼睛瞎掉。幸好程二娃跳了两下便停了下来,眼睛也不再刺痛,程龙的心这才落回肚里。第二天,程二娃双目不再红肿,红眼病居然就这样被程大庸医治好了。程龙大呼侥幸,心道今后再不乱来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向没灾设病的程龙竟然也被人送进了医院。那是帮邻居盖房子,上梁的时候房梁掉了下来砸在程龙腿上,痛得程龙脸色发青冷汗长流。送到医院照光拍片好一顿折腾之后说是骨头断了。程龙以为断了接起就是,医生偏说必须上钢板,上完钢板还要打石膏,再把脚杆吊起来。程龙被吊了一个多月花了接近五千元,尽管这钱该老板出,但程龙仍于心不忍,坚决要求出院。
程龙一bai一跛回到家中。程嫂照顾备至,什么话也不准他干,让他好好将息。程龙岂是闲得住的人,他去买了两只小羊,天天带羊上山吃草。小羊渐渐长成大羊,然后又下了几只小羊,程龙憧憬着几年之后自己赶着一大群羊上山的美好前景,乐了。
医院通知程龙去取钢板,程龙觉得不痛不痒根本没必要去挨一刀,何况钢板是老子花了钱安的凭什么让你取回去?
程龙屋前屋后长满小水竹,既长不高更长不大,毫无用处。他挖了几窝栽在盆里,青翠婀娜,煞是好看。他叫二娃背到街上去,一盆居然卖了十元钱。程龙两爷子都乐得合不上嘴。
光阴似箭,一晃就是十余年。程龙一如既往受人羡慕嫉妒恨,一如既往吹牛说大话也帮大家办些实事。随着党的“三农”政策落实,程龙家不仅能吃饱,每顿还可以喝二两烧酒。大女打发(出嫁)了,二娃当了兵,参加过汶川救灾,参加过北京奥运会执勤,不仅长了见识,还挣回了两个三等功。想到这些程龙大声吼道:老子这辈子值了!
程龙一激动,忽然伤腿发软倒在了山坡上,皱着眉毛带着笑,羊儿还在他身边咩咩叫着,程龙就这样,走了……
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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