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60年后的韩斌和我,如果那时的世界还有我们
当我老了这是我的第31025次日出。
我和往常一样,独自爬上了家旁边的小山头,迎接如约而至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
我无意间想起今天5月7号,“哦,这是我的80岁生日啊”,我自语道。也许这世上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意此事了。
我并没有因此痛苦,我想,我还能记起这事,说明我虽老了,但还不至于糊涂。我记起年轻时有一次在山头看日出时说过的一句话:
“太阳今天从东边出生了,我们同岁,你若不落,我便不老。”
邻居韩斌搀着她的老伴欧霞向我走过来了,“阿伟,又这么早啊?走,钓鱼去啦。”
我转过头来冲着他俩笑笑:“你们先走,我等等翠翠,随后就到。”
韩斌和欧霞对视了一眼,“那你可得来快点了,不然鱼全给我钓完咯。”话没说完,老俩口已经转过身去了。
看着山头两个渐渐消失的背影,我还真是羡慕的很。还好,我也并不孤独,我还有翠翠。
我坐在一棵梨树下,等了好久,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只知道我似乎已经快睡着了,翠翠才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用头顶着我的后背,不停地晃着小脑袋。我有些生气,轻轻呵责道:“你个家伙到哪去了?让我等了这么久。”
翠翠大概知道我生它气了,赶忙跑到我的面前,趴下来摇着尾巴向我示好。
“你这家伙,少来这套,这次我真生气了,要不是等你,也许我已经钓到一条大鲤鱼了。”
翠翠是一只小北京犬,说它小,是因为它永远长不大,大概也就40公分长。可它其实一点也不小,到今年11月份,翠翠已经十二岁了。它是儿子送给我的礼物,说是怕老伴和我感到孤独,给我们做做伴。
之后,翠翠陪伴了老伴和我八年,然后,老伴走了。
其实翠翠是一条小公狗,原来并不叫翠翠,到底叫什么我也想不起来了,老伴走后,我心想家里该有一个女成员吧,于是便改叫它翠翠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鱼塘。远远地就看到韩斌一个人呆呆地盘着腿坐在鱼塘边,一动不动的,似乎睡着了。
我和翠翠慢慢靠近他,待走近时,才发现他确实睡着了。
我伸头往他的小鱼篓里望了望,果然如我所料,一条鱼也没有。
突然翠翠“汪汪”地叫了起来,惊醒了正在熟睡的韩斌。
我抬头往翠翠那边看去,鱼竿正在摇动。
韩斌大声冲我喊到:“阿伟,快拉线,别让它跑了!”
我看这小老头这么激动,赶忙照他说的往回拉线。韩斌很快从地上坐了起来,摇晃着身子向鱼竿走来:“你怎么拉那么慢,鱼跑了你还给我!”
两个老头激动的拉着鱼线,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仿佛拉动着他们逝去的青春。
待鱼浮出水面后,两个老头的表情都骤变――韩斌微张的嘴一下闭了起来,而我,笑得更大声了。
“这哪是什么大鱼啊,你一早上就钓了个这货色啊?”我丢下手中的鱼竿嘲笑着韩斌。
韩斌解了鱼钩,把那条可怜的小鱼放回了鱼塘里,又坐在了地上,“今天运气真不好,没有钓到大鱼。”
我憋不住地笑了出来,心里暗想:少来,你这个家伙这个月来就没钓到过大鱼……
韩斌叹了口气;“看来我是真的老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一坐下来就打瞌睡。在这么下去,哪天真的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我的心里莫名的感伤,便不再继续数落他了。
日过中天,云淡风轻。渐渐地,有一些小孩到鱼塘上来了,白的衣,绿的裤,全都在簇簇花从中穿梭着,嬉笑着。两个老人坐在塘边,凝然着,沉默着。
我呢喃道:“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
韩斌缓慢的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句,好句。”
我也转过头来看着他:“还记得小时
学一年级学过的一首诗吗?”韩斌皱了皱眉头:“哦,是不是这个:人有两个宝,双手和大脑,双手会做工,大脑会思考!”他眉毛开始上扬了,似乎等着我开口夸赞他一番。
“这也算诗啊?”我问道。
“额……”
“ 我说的是这一首,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韩斌虽然表面上从来都不服我,但对于好的诗句却毫不吝啬赞誉之词,这时他又在傻傻的笑着:“好句,好句。”
我看着他的样子又忍不住地笑了出来,然后很快恢复认真的样子,“当时只是觉得这诗读起来很顺口,但是感觉很幼稚,现在再来看,写的真是妙极了,用来描述我们现在的生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我还能大早起来一走就是二三里,走到这山上还能看到烟村四五家,烟村后还有亭台六七座,亭台后还能看看那盛开的八九十枝花。”
韩斌又在傻傻地笑着:“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不过,最重要的是你还有我,可以和你在坐在这里钓钓鱼,听你吹吹牛逼,哈哈哈哈……”
听了这话我不高兴了:“喂喂,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吹牛逼,我张未欣要不是嫌投稿麻烦,怕那些庸俗之人不懂欣赏我的诗,早就是一代著名诗人啦!”
韩斌蒙着嘴笑着:“我懂,我懂,未欣兄是生不逢时,难觅知己啊。年轻时可是和北岛海子平起平坐的21世纪最伟大的浪漫主义婉约派豪放诗人啊!”
听了这话我本来很严肃的表情也绷不住了,于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地大声笑了出来。
这时,我闭上了眼,任由阳光穿过我眯着的眼睛,透入瞳孔里,微风吹皱了原本平静的水面,发出了阵阵拍打塘边的水声。我仿佛看到了阳光下的大海,蓝蓝的海浪铺面而来,打在我的心头上,一群海鸥哇哇地叫着,飞向远方的海岸,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尽头。那个梦中的女子,穿着洁白的衣裳,唱着儿时的歌谣,赤着小脚,用力的踩在岸边的沙滩上……
我又小声的嘟囔起来了:
“沙灘上,你睡著了
風停在你的嘴边
波浪悄悄涌來
汇成柔和的曲线
梦孤零零的
海很遥远”
韩斌愣了一下,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然后就习惯性的点点头,“好句,好句!”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等他抬起头来看我,“你听到我说什么啦?”
韩斌耸耸肩,“没有啊。”
“那你点什么头啊!”
“张大诗人说的话当然是好句啦!”
我严肃地盯了他大概三秒钟,嘴一松,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欧霞提着一篮饭菜向鱼塘边走来了。
两个老头铺开一片芭蕉,满上两杯淡茶,拿出篮里的一副精致的木制象棋,一边吃饭,一边开战了。
说实话韩斌这厮的象棋水平实是在不咋地,而且还相当的爱耍赖,每次都是没走几步就要悔棋,最重要的是都这样了还是下不过我,我也是个在乎输赢的人,也不让他,所以,印象里他好像就没赢过……这不,等他下一步棋等了快十分钟,不见他下棋,一直在抓头,我问他:“大哥,你到底还下不下啊?”
他还在抓头,“我这不是在想吗,”翠翠似乎都嫌弃他了,一直在他旁边汪汪地催他快点下。“翠翠你是不是疯了,叫什么叫,再叫不给你吃饭了!”
我乐了:“下不过我你跟狗急什么啊。”
韩斌还是嘴硬“这个家伙肯定是受你指使,故意影响我思考……”
不一会儿,三菜一汤,已经被吃了个精光。不过其实基本都是被我和翠翠吃掉了,韩斌这厮这段时间以来好像5口不好,也可能是输了棋没心情吃饭了,总是吃的很少。
微风吹过,一阵花香。韩斌伸了个懒腰,“此情此景,”
他顿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的诗句但很快又忘了,我很快接话道:“如何?”
他又顿了一下,然后对我瞪大了眼睛,“此情此景,怎能不好好睡个午觉呢?”
我一愣,然后心里想,“也是,这样的话才像韩斌说的嘛,”想到这,又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韩斌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笑声,因为他好像已经睡着了。我对着他轻声的说:“韩斌,我不能陪你了,我得先回去一趟,看看我种的油菜花能不能吃了,晚上带点去给欧霞做饭。”
韩斌没有搭理我,看来是真的睡着了,我便不再打扰他,起身准备回家去。刚迈开脚,突然听到韩斌小声地说道:“好句,好句。”我想,大概这个家伙做梦时又想到了什么好的诗句了吧,但我打赌,等他醒来,肯定忘的一干二净了。梦中的美好不能拥有便罢,连记忆都是如此短暂,这真是人类的一大悲哀啊。
我不想打扰这个家伙的美梦, 便叫了翠翠一声:“翠翠,我们回家去了,这个懒虫又要睡觉了。”哪知一回头发现翠翠已经串到韩斌怀里去了。我有点无奈,“翠翠你这家伙也越来越懒了。”
于是我告别了欧霞,自己一个人往家里走去了。
穿过树林,走过石道,我来到了一间小砖房,不大,也就80多平方,大门上方刻着一行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能够看出:
“张魏鑫尧和他最爱的老婆的家”
这房子,是我的家,这行字,是妻子二十三年前刻下的。那时我们刚刚说服了儿子,让他把我们从城里送到乡下来住,儿子对我们好,特意把我们的房子安置在我的老朋友韩斌的家旁,让我们两家邻居互相有个照应。刚装修好房子,妻子就让我在大门上方的匾上题一句诗,我觉得这样太张扬,便推脱说我字太难看,还是别刻了吧,她说:“那你先想好了告诉我,我再刻上去”,我说:“这事不急,先想想要买些什么家具吧”,她有些急了,“我看你就是不想写,我自己写吧!”我心想这家伙哪会写什么诗啊,于是便任由她去了。
晚上出门回来突然看到门前刻着几个大字:“张魏鑫尧和他最爱的老婆的家”,我一下没忍住的笑了起来,搞半天这就是你写的诗啊,这时妻子从门里出来正好看见我,吓得我马上不敢笑了,她问我:“怎么样,刻的还可以吧?”我点点头,“简直妙极了!”
现在过了二十三年了,那块匾额依旧挂在门前,那一行字也依稀可见,我每次回家都会抬头看看,我现在是真的打心底觉得,妻子她这句话题的真是太好了。
我们在这个小村庄里过的很自在,每月有儿子寄来的生活费,怎么也用不完,平常我们俩也闲不住,种了一些水果和粮食,等成熟了就摘来分给周围的邻居。妻子话多,每天中午吃完饭都要到旁边韩斌家院子里和一大群老太婆唠唠家常,而我平时就和村庄里的老头们下下象棋,或者和韩斌一同到鱼塘边钓鱼,那时候,韩斌钓鱼可厉害了,我是真心服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找到鱼多的地方,每次都能钓到好多鱼,然后拿回家里让欧霞做了菜再请我们几家邻居去吃上一顿,我常常跟韩斌开玩笑,“我家那老婆子啊,懒得很呀,老是让我做饭,你和欧霞倒是帮我们解决了个大问题呀,哈哈哈哈。”
八年前,老伴突然生了场大病,瘫痪了。医生告诉我老伴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最好躺在床上休息,定时让她坐起来动一动,一开始我极度不适应,于是我们的生活也瘫痪了。老伴不能再给我做饭,收拾东西了,连种的水果和粮食也收不了了,最重要的是她也不能再到韩斌家院子里去和一大堆人聊天了,欧霞告诉我,老伴生病后她家院子里没有以前热闹了,少了很多欢笑,大家都很想念我老伴。儿子知道了,说是要把我们接回城里去住,好照顾老伴,可老伴死活不肯回城里去,说是城市太喧嚣,不想去。
起初的那个月,我特别怕老伴孤独,于是天天从早到晚的守在她床前,陪她说话,到了中午就给她做好饭端到床前一口一口地喂她,她要上厕所时我只能用手把她的腰轻轻撑起,把盆放到她的屁股下,等她上好了我再拿到厕所倒掉,洗好……老伴很难过,我一整天都要陪在她身边,不然她什么时候想要喝口水,想要上厕所,都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没有时间去打理,我们院子里种的粮食好多都荒废了,而我也再也没有时间和韩斌去钓鱼,下象棋了,老伴把这一切都归于是她的错,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用,成为一个负担了。她每天都会在我做饭的时候哭的稀里哗啦,我一到她床前她就擦干眼泪装作没哭过一样,可红红的眼睛早就告诉了我一切。老伴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也不发脾气,也不笑,就是这样痴痴呆呆的躺着,听着我说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我有点不知所措。
那天,欧霞和韩斌到我家里来看望老伴,还给她带了好多营养品和一大捆毛线,于是我让欧霞去和老伴多说说话,让她开心一点。过了两个多小时,到饭点了,我端着饭菜进了老伴的房间,只看到她正和欧霞有说有笑的在聊天,甚至都没发现我进来了,这可把我给高兴坏了,我好久没见到老伴说那么多话了。我听到欧霞跟老伴说,“我给你带了一捆毛线来,知道你织毛衣织的好,平常没事你就可以给张魏织几件毛衣,你看这又是大冬天的,他那件外衣都坏了很久了还一直穿着”,老伴听了很高兴,“嗯,我这就给他织”。
那天之后我算懂了,一个人真正要感到快乐,就要有事可做,要让她感到自己有存在的价值,而不是像我之前一样的可怜她,保护她,不让她做任何事。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对深爱的人们已经做不了任何贡献,没有了存在的价值,那么她的世界就要坍塌了。
于是那天之后,老伴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坐在床上开始织毛衣,到后来我的衣柜里已经装不下了,但我也不让她停下来,让她一直织,我把这些毛衣拿给邻居的老头和老太太们穿,他们都说我老伴的手巧,织的毛衣特别好穿。那天之后欧霞每天都带着很多她的姐妹们来我家里找老伴聊天,一群女人都穿着老伴织的毛衣,夸老婆手巧,又夸我对她好,每天都陪在她身边,于是老伴的话又和以前一样多了,这一群女人在一起,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能说的,家里每天都热闹的很。韩斌偷偷跟我开玩笑说:“张魏你可真是好兄弟,这群女人把战场转移到你家里来了,我终于可以清净下了。”
老伴这个人是真的闲不住,手头总要有点事情做心里才踏实,于是我把以前写的诗拿出来,让她在旁边画画,告诉她我以后要把这些诗画拿给儿子出版卖钱,老伴觉得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你的诗写的那么好,拿去出版一定销量不错的,还可以赚钱。”于是便乐此不疲的每天画画,她不知道,其实我根本没打算把这些诗画拿去出版,这是我们共同完成的宝藏,我舍不得让第三个人看到。
这样的日子多么美好,而美好的事物似乎都是短暂的,半年后,老伴的病情加重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话也越来越少,躺在床上都没有力气翻身,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动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画了太多画导致的,我只知道现在老婆再也织不了毛衣,画不了画了,她的情绪再次变得低落。韩斌让我去买一辆轮椅来,“你不能让她天天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你得推着她到外面看看,我保证,她肯定会高兴的。”于是我让儿子买了一辆轮椅送来,早上就推着老伴到外面走走,看看我们种的花草树木,看看鱼塘上的波光粼粼,跟她讲讲我们年轻时候的事,韩斌说的没错,老伴果然很喜欢出来,她的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突然有一天,早上我刚刚睁开眼,往身旁的老伴看了看,她已经醒了,水汪汪的眼睛正睁的大大的看着我,“怎么那么早就醒了?”我问她。
她眨了眨眼睛,“老公,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她的声音很微弱,我很费劲的听清楚了, 我笑着看着她,“什么事啊,你说吧,一定答应你。”
“你带我到我们相遇的那个公园走走吧。”
我一脸疑惑,“你说中山植物园?”
她又眨了眨眼睛,“嗯。”
我挠了挠头,“老婆啊,可那在南京啊,我们在玉溪,去那太远了吧。不然你换个地方?”
她撅起了嘴,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们坐飞机去吧。”
听到她说坐飞机,我的心里吃了一惊,我在想她的身体哪受得住这么折腾啊,这可开不得玩笑。
“不行不行啊,太远了,你的身体受不了。”我果断拒绝了她。
“我想去那看看,或许能找回许多丢失的回忆。你以前答应过我,等我们老了,你带我回到中山植物园去,看看我们当时一起认养的小树,长成什么样子了。你如果不答应,我就不吃饭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快别说傻话,饭怎么能不吃呢。我们明天去好吧,我让儿子订好机票过来接我们过去好不好啊。”我连忙答应道。
她听我答应了,很激动,眼睛里闪着泪光,“老公,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啊……”
那天晚上,她的话突然变得很多,我很高兴,我想大概是要出远门了太激动,毕竟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了。
我摸摸她的头,“这次出去有什么不舒服的马上跟我说,别憋着,听见没有?”
她小声的说:“知道了。出个门而已,真烦人。”
我正要睡着,她突然说:“老公,这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好开心啊。以前我脾气不好,你老嫌我烦,我告诉你我要烦你一辈子,结果现在老了,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变成了你天天在我旁边烦我,我好喜欢你这样烦我啊。”
我耐着困意睁开了眼睛,“那我就一直烦你。”说完便再也撑不住的睡着了。我不知道老伴那天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也不知道她后来还有没有对我说话。
我更没想到的是,这竟是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习惯性的伸出左手去摸她的右手,结果她的手是冰凉的,我立刻坐起来看她,这时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于是我便不停的大声喊她,喊了3个多小时,一直到韩斌和欧霞走进来,可是,她再也听不见了。
我很后悔没有当天就带着她去南京植物园,我很后悔没能完成她的最后一个心愿,我很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听她多说哪怕一句话就睡着了,我再也听不见她说话了。
直到现在,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还是会习惯性的伸出左手去摸她的右手,然后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我心里就会想她又起来上厕所去了。过了一会儿,就在某个瞬间,我的大脑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一样,突然想起她已经不在了,眼泪就打湿了枕头。
到现在,老伴已经走了8年了,我从未忘记过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老伴她终其一生,也未曾领略过孤独的滋味,我想,这是我这一生中获得的为数不多的成功。
我就这样在家门前傻傻站了许久,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只知道夕阳将尽,落日余晖。饿得打鼓的肚子提醒我,时候不早了。
我拎着个袋子,到院子里摘了些菜花,准备到鱼塘边叫上韩斌去吃饭。
行至半路,在韩斌他家门口,大老远就看到一大群老头围在那里杀象棋,我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他们都转过来看我,曹萧那小老头大声道:“张棋圣来了。”
马文云冲我叫:“棋圣你快来,这老汪狗嚣张太甚,我不是他对手啊。”
我慢慢走过来,看了看棋势,马文云已经输掉了半壁江山,只剩一车一炮,两士三兵,而老汪狗尚有两车一炮一马,两士两象三卒,我估摸着汪狗的棋艺也不赖,这个局面怕是很难扭转,刚想开溜,突然曹萧指着棋盘解说起来了:“马狗先入为主,大举进攻,不料老汪狗来了招釜底抽薪,偷了一车一炮,瞬间局势逆转,精妙精妙啊!”
汪狗看了看我,“你要来接这个烂摊子?我汪某人也不是吃素的。”
我被他一激,火气上来了,“我正好拎了一袋菜花,请你吃素吧!”于是便坐下开始和汪狗对弈了。
我摸了摸胡子,“今天要赶着去找韩斌,没功夫和你耗,十五分钟取你老将!”
我又瞟了马文云一眼,“马狗,学着点!”
一个半小时后,我来到了鱼塘边,由于错误的估计了形势,我硬是和老汪狗鏖战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输了。临走时那老汪狗还不依不饶,“不服明天再战啊,张棋圣”,我有点恼火,“看我明天不虐死你个老狗!”然后便拍拍屁股离开了。
刚到鱼塘边,我就一眼看到了韩斌,他还在那坐着,连姿势都和我走时一模一样。我想,这家伙肯定又睡着了。
翠翠从他怀里跳了出来,飞快地跑向我。我摸了摸它的头,“翠翠今天真懒啊,在这个家伙怀里睡了一个下午了。”
翠翠摇着尾巴,急促地叫了起来,像是要告诉我什么似的。
我又摸摸它的头,“我知道你饿了,乖啊,这就带你到韩斌家吃饭去。”
翠翠又跑向韩斌,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韩斌没动。
我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看他的鱼篓,还是一条鱼也没有。
“怎么睡那么死啊,做什么美梦呢?”我摇了摇他的肩膀。
他还是没动。
我用力一摇,他就侧身倒了过去,滑落了手中的鱼竿。
翠翠噗地从韩斌怀里跳了出来,又在急促地叫着。
我把韩斌扶了起来,还像平常那样坐着。“你这家伙,这么贪睡,我……我不管你了,我要去吃饭了,你继续睡吧。”我已经控制不了我颤抖的声音。
夕阳已沉,余晖不再。
我转身离开鱼塘,脚有些软,袋子漏了个大洞,手里的菜花洒了一地,我也不去捡。就这样,拎着个空袋子往前走去,到底要去哪里,我也没有主意。
韩斌家的烟囱上升起了一缕青烟,远远的,印在我的眼里,我马上转过头来往另一座山上走去,我的目光不敢触及那一缕炊烟,就这样漫无目的,毫无头绪。
翠翠没有跟着我,我想大概它又跳入韩斌怀里去了吧,我想叫它,但是我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想回头,脚却只能往前走……
远处的天空已经昏暗,暗得让我分不清那缠绕山间的,是雾,还是烟。
这时想起韩斌曾说过:“诗壮怂人胆,人怂便爱诗。”我想,不行,我得壮壮胆: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一阵风吹过,散了我的诗。
我仿佛听到风里有个声音在说:“好句,好句。”
――终
当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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