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影飘摇
拿什么来拯救你,我的母亲
2018年12月6日 星期四 晴
前些日子,母亲常念叨头疼,大家都劝她去医院检查,有事儿没事儿,或者事儿大事儿小,总得看个究竟,不能总是自己乱吃药。
母亲极不愿意出门,特别是去医院这种地方,谁都不愿意有病是真的,还有一点,母亲怕花钱。从前家里困难,节俭惯了,如今好不容易有点儿富余,母亲总想攒起来,却总难如愿。姐妹几个只有我住在城里,大家商量着还是让母亲来我这里看病,离医院近,排队做检查早晚都不急,现在有点儿规模的医院看病都跟赶市场似的,检查项目一天完不成是常事。我也就时时准备着,等着母亲来了带她去看病。
从老家到我这里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加一个多小时的火车,母亲一天天地往后拖着不来,也有不爱坐车的缘故,即使有人接送她也嫌麻烦。
那一天又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过几天三妹要带她去省城,复查抑郁症病情。母亲患轻度抑郁症多年,六年前在省城一家医院诊断过,一直吃药维持着,效果还好,但并未痊愈。这种精神类疾病与人的性格、心态及身边的环境都有关系。母亲性格执拗,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嘴巴如刀,不容人不容事。偏偏父亲性格倔强暴躁,包容不了母亲的偏执,所以直到父亲去年去世,母亲才从被打压的枷锁中挣脱出来。
没有了竞争对手,母亲并没有享受到和平后的欢愉,孤独感缠绕着她更加心神不宁。她的房子和三妹的房子挨着,就是出这个门进那个门的距离,她胆子小,父亲去世后我们没让她一个人在房子里住过,或者三妹陪着她,或者她去三妹的房子里住,偶尔也会去二妹和小妹妹家住,不爱来我家,嫌我家不方便,我天天上班也没时间陪她。母亲在小妹家住的日子充实些,小妹家有蔬菜大棚,一年四季都忙,母亲不到七十岁,家里家外一般的活儿都能干,手里有活儿,没机会胡思乱想,烦恼也就少了。小妹和妹夫的性子都柔和,轻易不冲撞她。小外甥读初中,放假回来,姥姥给他做各种好吃的,他也爱陪姥姥说话。母亲对孩子极有耐心,除了我女儿离得远,和姥姥不亲,几个外甥和姥姥的关系都特别好,母亲把他们从小带到大。无论哪个外孙有病,她都要亲自守在身边,否则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自己的院子不敢住,可那毕竟是家呀,从心里说母亲哪都不爱去,她要有人日日夜夜地陪着她在自己家里,可这一点我们做不到。因为有三妹在身边,我们最常做的是和她视频通话,二妹和小妹隔十天八天回去看看她,买点儿吃的用的,我一般一两个月回去一次,可最多也只能住上两三天。这让母亲心里很不舒服,嫌我们陪她的时间短。常抱怨:“养孩子有啥用?养八个孩子就有八个家,谁能舍得成天陪你?你要是想人家,只能上人家去,都说等你走不动了伺候你,可到那时候还有啥意思?”想想母亲说的,的确无法辩驳,母亲舍不得她那个家,我们也舍不得自己的家。
母亲不识字,没有任何爱好,不爱接触人,好多事自己化解不了,又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更没什么事分散她的精力,每日里除了感觉自己诸事不宜就是看别人不顺眼,所以总是烦恼着。再加上抑郁症心理,母亲的情绪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时时有可能被我们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儿点燃,然后她会一下子抓住这个发泄口,把压抑在心中的种种不满都与这句话和这个眼神儿联系在一起,上至十年前,下至五年后,新帐旧帐与她的主观臆测相互融合,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地开始控诉与声讨。
母亲最纠结的几件事,一是她没有儿子,心里不硬气;二是她现在没有家了,活得也没个奔头儿;三是自己想攒钱,可存折里的数字就像得了侏儒症,总不见长;四是生来命苦,娘家穷,嫁给父亲是受了外祖父的逼迫,大半生挨打受骂,生的孩子也种种不可心,没人真心实意惦记她……
所以,母亲一直不快乐。
母亲那些不快乐的理由,我们真没法儿改变。既不能变成她的儿子,也不能改变她大半生的命运,更不能给她一个完全独立的家,或者瞬间大富大贵,让母亲可以有骄傲的资本。只能做到让她衣食无忧、身体无恙、时常嘘寒问暖,偶尔陪伴。
因为前些年办了城镇居民养老保险,母亲现在有工资,虽然不多,但可够她日常开销和吃药,她的抑郁症已形成一种慢性病,暂时还离不了药。回到前面提到的三妹要带她去复查抑郁症的事,与母亲打过电话后我又给三妹打电话。三妹说,妹夫的弟弟正好开车去省城医院,妹妹和妹夫决定带母亲一起搭车去,主要是给她检查一下头疼病,有时间再去复查一下抑郁症病情,以前带母亲看病和开药都是妹夫去的,他对那边的医院比较熟,因为有车更方便,最好一天两种病都看完。
母亲这一次还算顺从,可能兼顾要看头疼病,如果只是去复查抑郁症,绝不会如此说去就去。之前有两次去复查,我们姐妹几个怎么做工作都不行,最后是她心爱的外孙出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了一小时,她才答应。
去省城看病很顺利。头部核磁共振,有轻微脑梗塞,老年病,与她的情绪抑郁也有很大关系,开了一个疗程的口服药。抑郁症也做了全面检查,病症减轻了许多,用药调了剂量。
与母亲通电话,检查结果都比预想的好,她的心理压力一下子减了许多,看病前两天就开始睡不着觉,这回踏实了。我也趁机劝她说:“您现在身体没什么毛病,不缺钱,又无杂事可操心,多好啊!可要学会享福。”我们姐妹几个,现在口才都越来越好,脾气也越来越软,都在向心理医生的职业素养靠拢,从前的性格真是太粗糙。
母亲希望所有人都要无条件地对她好,我们对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好她心里都不舒服,甚至耍脾气。母亲能挑出其他人各种各样的毛病,却从不去回想自己的言行,不考虑她带给别人的伤害。
父母争吵了一辈子,小时候出于同情弱者的心理,我们都认为错在父亲的时候多。后来长大了,明白世间还有情理在,明白夫妻间本应相互理解和宽容,明白家是讲情而不是讲理的地方,特别是自从父亲得了病,我们慢慢了悟,父亲与母亲,都是这场婚姻的受害者,互相折磨了一辈子,谁也没有得到该有的幸福。
父亲不在了,逝者已矣,我们多么希望母亲的晚年能够开开心心,可她仍然不开心。
我们愿意承受她所有的猜忌和责骂,只要她自己心里不苦。我们知道她从心底里爱她的孩子,无论与父亲打得多凶,她从舍不得扔下我们,从小到大没打骂过任何一个。我现在常想起小时候,每到快过年时,母亲白天忙完了家里家外的活儿,晚上在煤油灯下为我们几个做棉鞋。纳鞋底儿,粘鞋面儿,都是双手一针一线地缝,家里穷,买不起现成的,但也要让孩子们过年时有新棉鞋穿。经常我已经睡了一觉,还见母亲在灯影下忙,早晨起来,母亲的两只鼻孔被煤油熏得黑乎乎的。
母亲爱她的孩子,可当她的孩子们不再仅仅需要她的衣食呵护,她便不知道如何爱了。我们希望她这种高度维护自我是一种病态的表现,因为病可以治好,没有抱怨她就会平和愉悦。但若这种情绪是因母亲生性固执心胸狭隘结下的顽疾,那么她真的就永远无法释然了。
与母亲见面或者视频通话,能够心平气和地唠一会儿家常于我们来说就是节日,大多数时间母亲都在宣泄对身边诸事的不满,痛陈他人的种种不是,或者诉说她的生无可恋。
拿什么来拯救你呢?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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