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徐静蕾朗读史铁生《奶奶的星星》,哭得稀里哗啦,却并未想起我的爷爷奶奶,因为我从来没有享受过他们的怀抱,不知道被爷爷奶奶宠着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幸福。
可是今天,偶然从西关看到了“烧饼三儿”,爷爷最爱吃他打的吊炉烧饼,不由得上前买下十个。“烧饼三儿”也老了,他居然也还记得我爷爷爱吃烧饼,感叹一句“老爷子一晃死了快二十年了吧”,然后所有关于爷爷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唤醒了。
奶奶四十多岁就撒手人寰,留下七个儿女,最小的是我父亲,当时还抱在怀里。据说奶奶的死全庄人为之落泪,可以想象当时爷爷的处境该有多么艰难。父亲说最难的时候,为了过年让孩子们吃上一顿饺子,爷爷把家里房顶的檩子抽出来卖上一根。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总是爽朗得没心没肺,甚至是没正形。
他爱和老太太们打那种长条的纸牌,每次去之前,都要摘一撮我家窗前的茶叶花,装在上衣胸前的口袋里,说要去“熏老太太屁”,以至于后来刘大愣把我家茶叶花剪枝剪死了,被我爷爷骂了一个夏天。
他在儿孙面前也没个正经。一次,冬天晚上,二姑家的门响了,就让二姐去开门,结果听得一声惊叫,二姐蹿回屋里,家人出来一看,原来爷爷穿着黑羊皮袄,又带着毛帽子,居然乐哈哈地爬着进来了。二姑气得可劲耍了一阵子,把炕上的被子都抡了下来,说“你老没正形,吓着孩子咋办”。爷爷就像犯错误的小孩子,站在那低着头不敢说啥。
爷爷爱喝酒,爱吃肉,爱喝茶水。只要家里条件稍微允许,他对吃的要求就相当不含糊。
逢年过节,爷爷必要亲自炖肘子、片儿肉,炸格折盒、签子(豆皮卷上肉馅切成小段),而且格折必须是周庄子的,豆皮得是古三儿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焦熘大肠。直到现在,我们各家还都保留着爷爷留下的传统,那焦黄酥软香喷喷的格折盒一上桌,年味儿就来了。
那时候到年根儿,儿女们就轮流招呼爷爷和后奶到家里吃饭。我们小孩子是不能上桌的,要等长辈吃完再吃。
这个等待是相当漫长的,爷爷爱喝白酒,而且能喝,我记得喝得最多的是蓝签浭阳。喝完了还要来上一大碗米饭,这时候肘子片儿肉就上桌了,爷爷总说“吃饭要细嚼慢咽,要嚼出浆来”,所以这一吃,又是好大一会儿。
等他终于从饭桌挪到炕沿上了,我们小孩儿才开始吃饭。母亲已早把茶水泡好了,直到爷爷把这一暖瓶茶水喝完了,这顿饭才算结束。常常是午饭吃完了,做晚饭的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
爷爷爱吃香的,就是得脑血栓行动不便,对吃的要求也不曾降低。一次他要吃荷叶饼夹烧鸡皮,母亲做好了让我端过去,爷爷又要蒜,细细地切成沫,我整好了。爷爷还不吃,讨好的跟我说“好孙女,再给爷爷倒点香油来”,爷爷这口味吃得也让我无语了。
爷爷人缘好,嗓门高,又爱热闹,城里的白事都是他操持,那些吹喇叭的都听他调遣。
爷爷最爱听吹喇叭,有一年他过生日,非要请几个喇叭来,正好赶上老姑家的狗死了,我们几个孩子哭得惊天动地。结果,把吊纸的招来了,进门就哭“老七爷子”……这件事成了城里好长一段时间的笑谈。
后来爷爷真得死了的时候,城里所有的喇叭都来了,热热闹闹吹了两天,我想爷爷一定在这热闹的唢呐声中,欢欢喜喜赴上了天国之路。
爷爷做了一辈子小买卖,特别抠儿。儿女到他那买几个甜瓜,都不会少要一分钱。
每次二姑叫他来吃饺子,他那小货车吱吱呀呀往院子墙根一靠,我们几个孩子就悄悄地瞄上了,等他美滋滋地喝完酒出来,我们早不知猫哪儿分享战果去了,有时候是糖炒栗子、葡萄干,还有时候是新鲜的草莓……
爷爷后来生病住在我家的那几年,母亲炖肉,他拄着拐棍也要到厨房,看着我和姐姐,怕我俩偷馋,说“咸三口,淡三口,不咸不淡又三口,都让你俩尝没了……”母亲哭笑不得说“顿顿少不了你的”,那也不行,我和姐姐还得哄着才能把他搀走。
姥姥活着的时候都是想方设法把好吃的留给我和姐姐,爷爷咋就这么抠儿呢。
抠门儿的爷爷死后,大板柜里攒下了几万块钱的存款,大酒缸里还存着两瓶没舍得喝的茅台,这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他留给儿女们的老房,居然平改换了十几套楼房。
父亲说,爷爷如果活着,肯定天天坐当街门口去吹牛。我想,至少爷爷装着茶叶花和老太太玩牌的时候,肯定就多了一个非常非常得意的谈资。
可惜,这一切,爷爷即便在天有灵,也只能在天国遥望了。
爷爷一辈子娶了两个媳妇儿,有四儿四女。记得我悄悄问过爷爷“是我亲奶好啊,还是我后奶好”,爷爷想了想说“还是你后奶好”。呵呵,这个肯定是实话,后奶性情温良,亲奶据说是脾气很差的。
爷爷过世的时候我不在家,据说他那天特别清醒,和母亲说起过去如何对不起我们,没想到母亲能这样伺候他,母亲说“都过去了,提那干啥,谁还没个老啊”,还喂了他几个饺子。
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爷爷最后的遗嘱,居然是叮嘱父亲发送他的时候去哪家买花圈不挨夯,去哪家买肉,猪好又便宜……
这遗嘱,实在得竟有些悲凉。
对爷爷最美好的记忆,是我和姐姐陪他坐在平房的屋前看烟花,那个年三十夜空的烟花,真是漂亮啊。绚烂的夜空下,大杂院,我们爷仨。
而爷爷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一个眼神。不知是不是有感应,我那年寒假开学,走出院门的时候莫名地回了一下头,发现爷爷坐在大炕的窗帘后边正望着我。我们爷孙今生今世的缘分,就定格在这一眼回望。
今天,“烧饼三儿”的烧饼,让我想起了爷爷,不知道天国的爷爷,是不是也遥念这里的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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