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我回老家看母亲。
夜里下起了雪,漫天飞雪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山村和原野。
我陪着母亲坐在屋子里,木柴在炉中安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啪啪”几声轻响。
炉子上烤着几只红薯,那是在山坡上的沙土地中长出来的,又细又长,很甜。小时候家里粮食不够吃,一家人靠它度过那段岁月。
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烤得发烫,可脊背依旧是凉飕飕的。
寒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里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山村,来到我们家。
白天,我仿佛预感到大雪将至,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木柴,整齐地码在窗台下。然后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像迎候一位久违的贵宾,把几个季节积聚下来的枯枝碎叶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地方等待雪花飘落。
我把大白菜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
可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炉火映在脸上,忽明忽暗,我看不见外面的雪,但我知道雪花在落,满天满地,落在房顶上,落在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道路上。
小时候,每逢第一场雪,我都会莫名兴奋,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地看,然后光着头钻进风雪中,大声呼喊着,好像要告诉雪花,我的存在。
岂不知,寒冷早已盯住了我年轻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侵入我的骨髓。
成年以后,我的身体很怕冷,我开始有意躲避雪,可是无论蜷缩在母亲的老屋里,还是身处远离故土的闹市,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
我躲不过雪!
当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我没有办法照管好自己。就如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可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
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
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夜里。
那个冬天我十五岁,赶着牛车去深山里打柴。
那时,一村人都靠着一种灌木取暖过冬,我们叫它荆子,它生长在山上的石头缝里,不畏干旱,不惧贫瘠。
由于毫不节制的砍挖,荆子越来越少,为了打到荆子,每次都要走更远的路。
那天半夜,母亲起来做好饭,帮我装好水和馒头,然后我套好车,出发了。
我对寒冷的认识,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被吹得无影无踪,我浑身上下只剩下了寒冷。
其实,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山。
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路上,有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还有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打柴的牛车,连成一长串,缓缓走在灰色的冬夜里。
那样的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同时吹在好多人身上,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一起分担了寒冷。
而这次,一夜的寒风只吹向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力对付我。
我裹紧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害怕更多的寒冷发现我。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懂得了隐藏温暖。
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一步步退守,退到一个隐秘的连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
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的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其实,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都给了他们。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了有柴草的地方。
我的一条腿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木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
这时,腿上的一块骨头疼起来。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然后狠命往骨髓里钻。
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其他季节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木柴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说:“看来,山上的柴,越来越少了。”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冻坏腿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如果稍短些,家里的火炉如果稍旺些,我如果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实中的假设总是像梦一样缥缈、虚无,我终究没有暖和过来。
过去了那么多年,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
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
冬天,把许多生命送到尽头。
我知道,这个冬天,肯定有个把人被留下。冬天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最后是整个生命。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厚重的冷,当他坐在火炉旁时,炉火顷刻间变得苍白。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坐在火炉的另一边,感受着对面逼过来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也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也冻住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
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老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他的旧棉衣,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鞋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他的身上,保存不住一点点的温暖!
更糟糕的,是他的心境,或许他的心,比若干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冷......
人这一辈子,到底要经历多少场雪,我不知道!每个人都孤独地走过冬天,谁也帮不了谁。
我的小火炉,对这个贫寒一生的老人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了。
姨妈住在水库对面的村庄里,冬天,我和哥哥经常走过冰封的水面去看她。每次临别前,姨妈总要说一句:“天暖和了,让你妈过来住几天。”
姨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
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姨妈还是渴望春天。
我一直没有忘记姨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
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三四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我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
她和姨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暖和了,母亲带着我们,绕过水库,到对岸的村里看望姨妈。姨妈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
姨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
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三十,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姨妈去世的事。
她说:“你姨妈没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没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小妹过去帮忙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是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暖和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暖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暖和了,让你妈过来住几天。”我又想起姨妈的这句话。
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姨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某个冬天留住了。
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多年前的冬天。
母亲还活着。
在世的亲人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都要常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四个儿女,她老了!
我们兄弟四人,高高大大,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些寒冷。
每当我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她人生的冬天已经悄然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不再融化,无论春暖花开,还是我们关怀备至,都不能阻挡冬天的步伐。
母亲独自在冬天里蹒跚,我们儿女却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了漫长人生中的一小段。在这个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亲人的岁月,都丢在了屋外漫山遍野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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