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绪林·耿良辰】

作者: 草茅 | 来源:发表于2016-02-23 16:47 被阅读230次

    华师大政治系的哲学老师江绪林不算很出名,他最近出名是因为死,留下遗书自缢后,旧文在网上流传,才让我等井底蛙知道了他的志趣。本来只隔一两个人就有机会认识他,终究缘悭一面,但因他是我知交的知交,所以对其为人,心里很有几分把握。他毕竟已死,死去何所道。只可惜,现在真不是自杀的好时候:

    他活着时,脑袋前和你我一样,总悬着一幅名为“生”的平和美好的世俗生活画卷,里头画着粮食、干净的水和衣服、有平整的纸,有家,和抵御着茫茫黑夜的灯火。更重要的,有暂歇的鞭子和宽松的刑具,在牢房与牢房之间,有无穷的装饰物,少壮与弥留之间,也有不少可打发的时间。只要他肯低下脑袋、咬紧嚼子、挪起步子,这些诱惑就活现起来,不难企及。

    但在他脊背之后的阴影里,是死。在崇尚活的年代,死的价值、方式、仪式和遗留物都遭围剿——命比钱大、比情大、比义大,比承诺大,比名节大,比一切都大,很多人都信“活着”。催拉之下,死的社会建筑早已神形俱散,只留着一点模糊的气味,弥漫在纯粹个人价值的内核周围。换句话说,死成了件不很光彩的事情——人人高歌猛进,趋利而避害,却有人主动要寻死,就像是发疯、中病毒,不仅不受社会尊重,社会还总要派志愿医生来治治有这种潜在想法的人。

    两相对比的激烈,让自杀行为变得就像拿骆驼换线头似的不可理喻。可江为什么还要自挂陋室呢?和师友们也聊,说起他纪念广场招致打压,不认可学校论文指标而无法晋升,没有女人孩子拴着,哲学的理念又太深邃出世,对自由的向往过于急切,少有倾吐,少有抚慰,基督教的信条也没能把他给留住。一位老师说得在理:他未必是因为什么具体的缘故才做这个决定,我等与他已不在一个层次上,体会不到他的感受。

    江绪林又让我想起耿良辰,耿是电影《师父》里的角色。江绪林自杀的前夜,我在家里看了这部电影。故事很中国:一个想北上扬名的咏春拳师要在天津开馆,但天津武行的既得利益者已经立起了一套规矩,只留下很小的隙缝给足够强大和阴狠的后来者——要分一杯羹,他得培养一名徒弟,让徒弟连踢八家武馆,然后天津武行会选出一个代表出阴招收拾了徒弟,来保住本地的颜面,但同时又认可踢馆的功绩,允许师父留下来开馆。这本来是一个不让人成事的规矩,但师父陈识不信邪,苦心经营,故意娶妻、收徒,韬光养晦,打算尊重规矩,从隙缝里钻入。耿良辰就是那个倒霉徒弟,他是天才,却不知道拳脚背后还有那么多猫腻,他被师父舍弃、被武行暗算、肚子上插着两把淌血的匕首被人要求滚出天津。

    人对他说:“治好伤,到廊坊坐火车,南下北上,永不要回天津——这是武行对你的惩戒。”

    他却说:“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六年,一被吓唬,就不要朋友、不要家了,我还算个人吗?到别的地方,我还有脸活吗?”于是不顾死地追着凶徒的汽车猛跑,最后跑回天津城里,又干了最后一回脚夫的老本行,到底匕首划伤了肠子,也就活不成了。

    师父那头也出了意外,师父陈识娶妻是为了示弱,结果意外遇上了真情,收徒是为了卖徒荣身,结果徒弟意外地是个天才和英雄,让他临到头起了不舍之心,尤其得知徒弟遭暗算而死之后,他自己也出了意外——豁出去挑战了“规矩”一把,以不世武功教训了全天津武行高手一顿,全身而退,逃回广州。但武行随后又用书信追击,逼他一生不敢再收徒教拳——“规矩”和既得利益者最终还是赢了,他们总赢,徒弟也白死了。可如果想不让徒弟白死,师父纵有一身冲天的本事,也得做一个下流无耻的钻营之徒才能苟且求荣。写到这里,小说原著作者和电影导演徐皓峰忍不住跳出来议论:“生命如此无聊,令每个人都变得下贱。”许多有骨气的人们时时日日面临这样的难题。

    江绪林也有几分像这位行藏在我、毁誉由人的年轻徒弟:把一些东西看得比命要大,即便这个死,会毁掉他积累的一切,会关闭生命长度带来的希望,而且他的死,对什么大业什么前景都管不上半毛钱的用,后世也不见得有人传颂他的名字,他也绝不偷生。只要他自己想明白了,死可以完全是一项个人的事业。就像加缪在《西绪弗斯神话》一开篇说的:

    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判断人生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其余的,如世界是否是三维的,精神是否有九个或十二个等级,都在其次。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事 ……人们从来只是把自杀当做一种社会现象来处理。这里正相反,问题首先在于个人思想与自杀之间的关系。这样的行动如同一件伟大的作品,是在心灵的沉寂中酝酿着的。

    ——何况,发生在个人内心里的生死,就一定孤立、羸弱、单薄么?

    希腊作家卡赞扎基斯,用《基督的最后诱惑》这部杰作回答过这个问题。卡从十字架上的基督进入弥留之际开始,想象救世主生命中受到的最后诱惑——无限的疼痛已经浸透他的全身,在这位殉道者模糊的眼前,魔鬼冒充天使,在一道闪光中展开一幕平和、安乐的人生的幻景,告诉他罪已经赎清,一切可以重来,他终于能享受人间的美好。基督觉得自己走上了一条芸芸众生的康庄道路——

    他结了婚,子孙满堂;亲戚邻居都敬爱他、尊重他;如今他已经年迈苍苍,坐在家门口,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追忆起年轻时的向慕。他最后选择的是常人所走的路,多么好、多么理智的选择啊!拯救人类是多么疯狂的想法!能够逃避饥饿、折磨和十字架,安度一生,给了他多大的快乐!

    最后的诱惑只是发生在闪电似的一瞬间,发生于救世主的濒死之际。但耶稣立刻就用力把头一摇,睁开眼睛又回到现实中来。不,他不是一个背叛者,荣耀归于上帝!他不是逃兵,他要完成主交付给他的任务。他没有结婚、他没有过安乐日子。他走上了牺牲的最高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闭上眼睛,感到心安理得。接着是一声胜利的长啸:使命完成了。

    我没法揣测江的内心活动,不知他有多少次面对过这样的诱惑,从他留下的话或能看出些似有若无的端倪:

    1.借记卡(钱包内)一张,内有106893元,归姐姐江寿娥(记得我还有一个小姐姐)支配。

    2.借记卡一张。内有11273元。归姐姐江寿娥支配。(密码皆为******)

    3.宿舍抽屉内约1万港币,6百美元,钱包内约4400人民币,供清理费用,虽未必够。

    4.余下办公室的一些书籍,一半赠送给胡振林同学(请转送几本给朱木良等我指导的本科同学),一半请刘擎先生处理,谢谢!

    5.抱歉本来这学期有4门课要上的,对不起了,或许这个尚未开始就结束的恶果是最小的。

    6.没有什么眷恋,(奇怪么?)却沉滞,惧怕;上主啊,赦免我,我原以为总会有些好奇的,但好奇心显然被压抑了。上主啊,我打碎了玩具,你不要责罚我;然而,就是责罚我,也请给我勇气面对未知的一幕。啊,我终于要知道真相了。我不好,我平庸,我德行有亏,洛克的墓志铭都说:“让我犯下的邪恶随着尘土掩埋吧。”(let his vices be burried together)我除了祈祷宽恕,还能做什么呢?请不要看我的罪和错。

    7.我谱写不出优雅的乐章,也就不能有期望(指点世界),我不知何为爱的拥抱(已无法体察),如何亲吻和祝福你们以作别!

    8.上主啊,愿你开启希望之门。

    9.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

    江绪林

    2016年2月19日

    看着这些的时候我在想,假如灵魂不死,那该有多少发着微光的魂魄躺在历史的银河里,正看着我们这些活人在世上的作为,这又是何等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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