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处自有空谷香兰...
不知从何时开始,觉得兰香是一个很动听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中,就像睡梦中天空飘浮的白云,又像伴睡的安眠曲,充满宁静和谐美好。可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个感觉!
兰香是我的初中同学,和一般乡下娃没两样,长相普通、头发枯黄、肤色不白不黑,甚至牙齿黄黄的,五官不够端庄,更谈不上任何气质,简直毫无出众之处。
她仅有的一个小优点是比较爱笑,这是一种微微的舒缓的笑容,既非开怀大笑,又非抿嘴而笑,仿佛笑容与生俱来,不加掩饰极其自然。多年后我细细回忆这笑容,那就是孩童的纯真无邪呀!而当时同样纯真的我丝毫没有感受到这种美好。在我的眼里她是丝毫不起眼的那一个,无论学习、生活、相貌、谈吐,样样一般。可就是这样一般的女孩,她成为了我今天脑海里的“兰香”,笔下写着的“兰香”。
我们的学校是镇上唯一的中学,所有同学都来自镇上的四面八方,角角落落。我的家居住在相对便利的地方,每天骑车20分钟就可到达学校,没有辛苦波折。
而班上有两位同学,因为居住得实在偏远,居然要骑车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遇上下雨天路上泥泞,甚至需要足足两个小时。学校早上7点40正式早课,有时同学们正在朗读,有时已经朗读到8点正要上课,他们才会脸蛋通红、头顶热气,裤腿带着溅起的泥巴,像从天上降临的落难神仙般来到教室。
没有汽车接送,也没有摩托车电动车接送,学校没有住校,家长也不会另租离学校近的房子,每天上学放学各一两个小时的路程,简直比现在的上班族还要辛苦!这是现在同龄孩子不能想像的辛劳。可那个时候没有人觉得那是艰苦,对常年生活在乡下的孩子们,那就是每天实实在在的生活,毫无撒野骄纵之处!乡下孩子自小在现实环境中被早早煅炼出来了,生活自理和实践能力超群,做事好、做事快是每个孩子的基本标准。每天帮家里煮饭、晒豆子、放牛、提水、喂猪、做家务,都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暑假期间都需要去割稻子呢~!
但这些又算什么呢?什么也不能阻挡少年的欢笑快乐!
我们的班级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有读书声也有吵闹声,有欢笑声也惊叫声。有不听管教的调皮生,有爱打扮的女生,也有凑一堆叽叽喳喳胡乱聊天的同学,偶尔同学吵架打架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每天早上,我都按老师要求催大家上交作业,要大家早课时遵守纪律不要吵闹,有时班级实在吵得不行甚至要吼几声才能被听得见。哎,这帮同学实在太调皮了,对我的“管教”经常充耳不闻呢!真是无可奈何呀。但有时会突然安静下来,通常伴随着调皮生的报告而瞬间安静,他们说:“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刚才还在叽喳的同学不吵了,打架的同学停手了,串位的调皮生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了,爱美的同学收起了小镜子,看闲书的也把故事会放进抽屉,一个个都端正着。
老师只比我们大八九岁,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刚大学毕业就到我们班当班主任。从初一开始带,对我们每个人的习性都了如指掌,早就知道我们不是一帮听话的孩子。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在安静的环境下,清楚地听着老师略带沉重的皮鞋声,“哒、哒、哒”由远及近地走过来。接着,我们用余光瞟窗外,就看到老师的身形出现了,老师用严厉而警惕的目光边走边往教室看,同学们却都乖乖的,老师再一次毫无收获地走进教室。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老师抓不到现行也是无可奈何了!同学们心里都有点小得意,假装听话地在老师面前端庄着。老师清清嗓子,开始讲话,一天的正式上课开始了——这就是我们日复一日“猫与老鼠”的游戏!
说了这么多,快把兰香忘了,每天班级这么多有趣的事情里怎么偏偏没有她呢?
这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我已经忘记日期,忘记上了什么课程,忘记是否给老师交了全班作业,忘记了那几个调皮生有没有打架,甚至忘记了老师进门前有没有用严厉的目光扫视我们!我同样也忘记了兰香之前是什么样,哪怕她已经调到和我同桌,我从来没有正式地留意过她的举动,她的快乐,她的悲伤,她的表情!!
只记得那天中午放学回家,我下学稍晚了几分钟。别的同学早已像猴子出山一般涌出学校,大批的自行车行进在我每天回家的柏油马路上。那是一条乡间马路,早两年刚铺好的沥青,在全是石子土路的乡下,显得特别漂亮。这条沥青路是大部分同学的必经之路,乡间马路平常路上没什么车,大部分是农民的人力拖板车、牛力拖板车、拉割谷机,还有三轮车、摩托车、小货车偶尔出现,极少情况出现几辆像样的货车。
我早已炼好自行车技巧,虽然在学校是个像模像样的好学生,但在放学路上,偶尔也会把双手离开把手,或把腿架起来溜车,以显示我“神奇的车技”。但在那个长坡路段例外,自从有次被摩托车擦伤后我再也不在那里开玩笑了。那是个长长的坡,从坡上到坡下至少可以溜上几百米,下坡时必须一直小心地边把着刹车边慢慢溜下坡,如果不把刹车的话车速会快到难以想像,直到骑入坡下平缓处才可以放开刹车安全行走。
像往常一样很快我就骑到了长坡路段,还没开始下坡就看见前面有辆大货车停在马路中间,正是坡比较陡的地方。只看到前面乱糟糟的,有一群人在围观,指指点点谈论着,柏油路面上散乱着很多玻璃碎片,现场一片狼籍。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体一动不动侧在一边,我慢慢靠近一点,那个躺着的人居然长得像兰香,心里十分犹豫不能确定,却又怎么都不敢靠近。她躺在那里,头歪在右侧,黄头发乱乱的,地上并没有多少红色的血,倒是有些白些豆腐渣似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物质,不知道是什么,只感到惊怕,脑袋懵的糊里糊涂,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我傻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站在无声黑白电影的面前,也许那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我却感觉至少有半个小时以上那么长......,似乎时间停止了不再前进。
眼前影像开始动了,兰香被一个男人抱起,更多人在围观,我已经看不到细节了。很快车开走了,路面上的人渐渐散了,兰香也消失了。我停在那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脑海里带着未消化的场景,也慢慢骑车回家了。
那天是无法形容的。不知道怎么回到的家,也不知道怎么吃的午饭,又怎么回的学校,全部都像失忆一般忘得一干二净,大脑自动帮我清除了记忆。 回到学校后,看到老师心急火燎的样子,老师已经知道了兰香的事情,正在班上和同学们说,有几个同学在小声地谈论着。我心想:那个人果然是兰香。老师问有没有人看到事发经过,我说我看到了,但不是当场看到,而是看到的时候兰香已经躺着。老师问我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回到学校报告,他说学校离得又不远,你每天交作业也知道我的宿舍,你马上告诉我我才能应急处理。我听到老师说了这些话,感到无言以对!我承受着老师对我少有的严厉,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看着他压着火气,不敢吭声,老师叹口气结束谈话,没有说过份的话。直到今天十几年过去,仍然觉得自己当时真的傻透了,不能原谅自己当时的反应。想必老师知道这个事情是多么的震惊!又是多么的着急!
后来的消息都是老师告诉我们的。
“兰香抢救了;兰香妈妈哭得受不了;兰香家把所有钱都取出来了;兰香家人把家里仅剩的牛也卖了;送兰香上车的就是那个撞人司机;司机没有跑,司机也在凑钱,司机也没有钱;无论如何要抢救,前面三天是最关键的时期,救不救的活就看这三天了!!!”回忆这些,写到这里我心情仍是无比沉重,鼻子犯酸,眼眶发紧.
三天,难熬的三天,兰香挺过来了。老师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再后面的七天兰香又挺过来了!老师有笑容,我也一样。我们都相信兰香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至少命是保住了,进入了稳定期慢慢治疗。谁能料到后面的事情呢?
在兰香度过七天安全期,老师带上班长(也就是我),代表学校方老师和同学去看望兰香。我很高兴跟着老师一起去到医院,从小在乡下长大的我并没有见识过大医院,我乖乖地跟着老师身后走路。只见医院安安静静的,白加蓝颜色的墙壁让人看着安心,兰香住的病房也不错,整洁又干净。兰香的爸爸妈妈也在病房里,老师和我都和兰香爸妈先打了招呼,我们看到了病床上的兰香,我从来没有这私仔仔细细地看过她。
兰香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不同,还是以前的兰香,但又有一点不同。她的脸整个肿了,肿得挺大的,加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更显得头特别大,脸上额头还有一点小伤口露着。我心里庆幸兰香活着!庆幸那个司机没有逃逸,甚至有点感谢他第一时间送兰香进了医院。我为自己在现场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感到非常后悔。
老师和我都迫不及待和兰香打招呼:“兰香你看起来好多了,兰香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兰香一脸懵懂地看着我们,就像我们是奇怪的外星人。兰香爸妈插话解释,说兰香现在失去了记忆,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完全不能认不清人,现在只认识爸爸和妈妈,还是今天刚刚学会认识的。她妈妈跟兰香说:“兰香,我是妈妈,你看这是谁来看你了?”兰香看着她妈妈,又看着我们,表情很疑惑的样子。兰香妈妈又说:“兰香,你看,这是你的老师和同学来看你了,他们好关心你,你认识吗?”兰香:“不---认---识”。老师问:“兰香,你还记得我吗?你知道我是谁?” 兰香说:“恩,知道,你是爸爸。”
就这样,兰香失忆了。但我还是感到高兴和放心,觉得兰香总算可以好起来。那天天气比较热,从医院回学校的路上老师给我买了一支雪糕,我慢慢吃着,小心地跟着老师走路,不敢露出自己的心思。雪糕的味道真好吃,比以往吃到的更好吃。回到学校后的几天老师也都心情不错,想必他和我一样,我们都觉得医生的判断是对的,医生说,兰香现在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失忆需要慢慢恢复,身体还需要观察之类的。总之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大约又过了一周,老师专门把我叫去,气氛沉重地告诉我兰香已经去世了,没有抢救过来。 我问老师:“怎么可能,不是说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吗?!我们上次去看她她都好好的,没有昏迷也没有抢救,只是失忆了应该没有这么严重吧,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呢?”,我一口气问了很多语无伦次的话,老师说:“事实已经这样了”。我无法真正接受这件事情,老师和我一样,我们陷入沉默不再说话。
后来的我使劲回忆,回忆兰香是我的同桌,兰香爱笑,兰香讲笑话是什么样子,兰香俗气时又是什么样子,兰香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然后很多细节都想不起来。我不能原谅自己。怎么回忆,脑海里都是兰香躺在半坡上的样子,还有她在医院里因失忆而傻呼呼的可爱样子。
那是我的十一岁,也是兰香的十一岁。在我的回忆里,兰香虽然不漂亮却亲和,没有气质却不装腔。她从不惹事,也没有做过任何有违纪律或和同学相处不好的事情,她纯粹纯净,也许因为她的既不调皮也不突出,才会在日日相处的同学生涯中被我视而不见。她是纯粹的,就像乡间迎风而立的大片青稻,又像田间三五散走的牛,还像天上飘着的的朵朵白云,像天上的无声的空气,像山谷穿来的风,像夜晚的星空,像我所有美好的记忆。
兰香的生命如此短暂,像宇宙中的尘埃空气一般,无声存在这个世界,又重新归于自然。经过这么多年,我已作中年妇,在有限的见识中见过无数恶心糟粕的面目苟活于世,也见过纯净如兰香般的天使离开人间。俗话说:好人不常命,坏人活千年。我是不信命的,却在想,大约真的有一个天堂,天堂里会专门收留纯净的好人,而人间的污浊要留给俗世中人继续享用。成年的我但求良心,好好苟活,以求今后某一天年老逝去之时,可以和兰香一样纯净地离开这个世间。因为天堂在召唤,天使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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