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茶

我捧起面前放了许久仍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杯，一股奇异的清香直冲脑门，这清香仿佛一位奔跑在长长走廊里的白衣少年，所经之处长廊两旁久久紧闭的房间门依次打开，房间里走出的有老有少，他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目光深邃有的稚气未脱，有些人身后的房间里传出亲切的谈笑声，有些房间里一片黑沉沉的寂静。突然我的眼前切换为飞奔着的白衣少年的视角，才发现屋子里走出的都是我自己——不同时间的我自己。一个个我面面相觑，每一段思绪同时涌进来，憧憬的疑虑的忧伤的美妙的兴奋的绝望的……这股强大的冲击将我瞬间从长廊中推了出来，睁开眼看到的，还是袅袅热气后面保持着标准微笑的那张脸。

我放下了杯子，说到，“我准备好了”。虽然是说给对面的黑衣男子听的，但我的眼神却并没有看他，仍然盯着杯子里的热气，仿佛这才是我倾诉的对象。

黑衣男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摆了一个“请”的姿势。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我又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最后一个问题”，长廊的门还未来得及打开便在我的问话中消失了，“喝完这个，我就真的彻底死了，对吗？这就是人们说的孟婆汤吗？”黑衣男人点了点头，“是的，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遗忘。”

遗忘，是啊，所有的过去都被我锁在了门里，我原本以为这就是遗忘。

“这样也好，我这一辈子都没能办到的事情，遗忘，只要喝了这个，就成了”说来竟然还有些可笑，活着的时候就希望能忘掉一些任何事情，到头来却舍不得丢弃一丝一毫。小口啜着茶，白衣少年又开始了长廊里的旅途，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这次他的脚步不再匆忙，而是不紧不慢地来到每一个房间门口，和每一个我亲切的拥抱，道别，仿佛多年未见的朋友，在互致问候之后便献上分别的拥吻。房间门口的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向着走廊尽头的我挥手致意，接着转身回到了房间，随着房门的关闭，走廊也在一段一段地褪色，消失。

这才是真正遗忘的感觉吗，曾经至少有扇门就在那里，虽然你不想再踏进去半步，但手中始终握着钥匙，而现在终归连门都已消失不见。

杯中已被我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我平静地对黑子男人说道，“我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因为我已经做到了遗忘，我已经不记得……”我就这么突然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突然发现，所有的一切过去，那所有的房间里的人和事，竟然还清清楚楚地盘旋在我的意识里，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那无数双眼神，憧憬的疑虑的忧伤的美妙的兴奋的绝望的……

“这才是遗忘”，黑衣男人终于又开口了，“人们总以为遗忘是为了使自己解脱，然而遗忘同时也是让他人解脱的好法子。”

“所以，喝罢这杯茶，并不是要让你忘了世界，而是要世界忘了你。”

我突然置身于长长走廊里的一个房间中，随着房门咔哒一声轻轻关闭，房间里的一切都开始逐渐淡化消失，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竟也像放在强烈阳光下的照片迅速黯淡下去。就像从天而降一副巨大的黑色幕布，张开双臂想要将房间里的一切拥入怀中。

虚空中传来黑衣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当你不再能够感受世界时，那么对你而言是世界死了，而当你不再被人提起时，对世界而言就是你已经死了。”

在最后的黑暗来临之际，我突然大笑起来，遗忘与被遗忘，这真是一对该死的命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