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画一江湖》之孟婆茶

我叫孟婆，在忘川河畔开了家茶店。跟别的茶店不同，我的店只卖一种茶，人称“孟婆茶”，一杯下去，前尘往事将忘得一干二净，所有恩怨情仇也一了百了。世人都知道孟婆，但是没有人认识孟婆。

空闲的时候，我撑一把油纸伞偷偷地去人间逛逛，看看客人们在来我们店之前的模样。或是意气风发，或是踌躇满志，或是垂死挣扎，或是天真无邪，或是阴险狡诈，什么样的都有。可是到了我这就只剩下两种：目光空洞和心有不甘心。目光空洞的人多半是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平静地接受死亡；心有不甘的必定是有很多愿望还没有实现，非常舍不得。不管哪种，他们都得喝下那杯茶，顶多看我心情，看是提供清茶还是蜂蜜茶或是苦丁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过的客人不计其数，我也基本过脸即忘。不过总有几个人有那么一点意思，会在我的茶店滞留一段时间，让我日子不至于平淡无味。

一 、等待的故事

我说过总有些人来我店里是心有不甘的，但是像叶萋萋那样苦等三年之久的实属少见。

那天应该是一个雨天，虽然我的茶店周围不会有任何的天气变化，但是来的客人身上会带上人间的天气信息，我能感知得到。一个年轻的小娘子轻轻地走进店里，容貌秀丽，长裙拖地，单薄如纸，一看就是久受病痛折磨。她环顾四周，露出差异的表情，最后怯生生地问：“请问奈何桥在哪？”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世间本无奈何桥，只有孟婆店，桥不过是你们的想象罢了。”

“孟婆店？那这里是喝孟婆汤的地方吗？”小娘子好奇地问，声音非常悦耳。

“这里面没有什么孟婆汤，只有孟婆茶！这位小娘子，你想要什么口味的？”我突然感知到这可能是个很难缠的客人，急于打发走。

小娘子却丝毫没有理会我的提问，“孟婆茶，喝完了就忘记今生所有的事情吗？”

“对，孟婆汤也好，孟婆茶也好，喝完之后前尘俱了，安心过下一世。你来了有一会了，赶紧喝了吧！”

“不，不，不，我先不喝，我还要等一个人。”小娘子连连摇手。

“等人？！在我这里等人？这可是不行的。”我这又不是客栈，怎么会有这样的可笑的想法。

“求你了，我真的要等人，三年就好。”小娘子跪着哭诉，于是我听到了一个等待的故事。

小娘子名叫叶萋萋，她要等的人是她的相公风。聪明美丽的叶萋萋和才华横溢的风是江南一带最般配的一对，也是最相爱的一对。“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97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和誓言。无奈红颜薄命，还没有九十七岁，叶萋萋就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她临时前跟风约好，会等他。

我冷笑道：“如此幼稚的誓言你也相信，你知道在我这店里滞留会有什么后果？”

叶萋萋问道：“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是既然我答应了风，我就一定要等三年。”

“孟婆店乃是世间最消磨灵性的地方，待得时间越长，损失的灵性越多，像你这般聪明的姑娘，三年后很有可能灵气全无，投胎转世变成一个傻姑。”

我这番话虽然有恐吓她的成分，但是的确是事实。孟婆店作为转世的必经之路，承担磨灭前世记忆的使命，自有它的奇特之处。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在这里长待，都会磨灭灵魂中自带的灵性。

叶萋萋却没有觉得恐慌：“我不怕，我答应风的，就一定要做到。”

我接着向这个天真的小娘子陈诉残酷的现实，毕竟我看过太多的故事。“你这么年轻，相信风也很年轻，你不怕他很快就忘记你，另娶她人？”

叶萋萋面露微笑：“我相信风哥，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97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这是我们的誓言！”

“但是如果你苦等三年之后变成一个傻姑，就算他来了，也不记得你了，或者下一世不喜欢你了，你还要等待吗？”

这种可能让叶萋萋感到了恐慌，毕竟我的假设不算危言耸听。她犹豫再三，最后给出了坚定的答案：“我还是要等，我必须履行我的诺言。”

对于这样的傻姑娘，我没办法，而且其实并没有规定孟婆店里不准留人，只是没有人会留这么久。

至此叶萋萋开始她的等待之旅，店里经常能听到她用那柔美的声音哼着江南小调，最多还是那句“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97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一年，两年，转眼要到三年，我看着她身上的灵性慢慢变淡，有时候会忘记前一刻唱的小调。她也意识到这一点，身体越发孱弱，眼看三年将至，风会来吗？

还好，没到整三年，风来了，也是一副病态，看来过去的几年他一直在苦苦思念叶萋萋。风来的那天，叶萋萋单薄如纸的身体一下丰盈，孟婆店里洒满江南深情的雨，西湖荷花幸福的泪。两人互诉衷肠之后，齐齐向我跪下，求我不要磨灭他们的记忆，他们要做生生世世相爱的人。

我想了想，破例给了他们两杯清水，目送他们携手离开。

不知道下一世，他们是否真能找到彼此，失去灵性的叶萋萋还能成为风的挚爱吗？

二、解脱的故事

并非只有赖在店里的人才能给我留下印象，有些人虽然只是短暂停留，简单交流，依然让我记忆深刻。

朱淑真就是其中一个，她之所以跟我留下印象，是因为她来到时候虽然年近半百，却用轻盈而快速的步伐走到我的面前：“终于可以解脱了，给我一碗孟婆汤！”

我瞧了瞧她身后，没有任何子女相送的痕迹，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没有子女？”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我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没有子女。”她平静的回答。

又是一个有才气的女子，只可惜命运多舛，还不如叶萋萋那样有短暂的幸福。我在心中暗叹。

“本店没有孟婆汤，只有孟婆茶。你是想喝苦一点的，还是甜一点的？”一般的客人我会看我的心情递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朱淑真，我却想让她自己选择。

“人生苦短，而我这一生更是愁恨愁病到断肠，到最后解脱的时候，不如来一杯甜一点的吧。”

我依言调制一杯上好的百花蜜茶，递了过去：“此茶饮时如能配上你此生最幸福的回忆，口味更佳。”

她接过茶，放在嘴边：“最幸福的回忆？”

停顿片刻，唱道：“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随后一饮而尽，飘然离去，嘴里念叨的依然是“解脱”二字。

但愿来世的她不为才情所困，或是找到一心有灵犀才情相投之人托付终身。

（朱淑真，自号幽栖居士，祖籍浙江海宁路仲，世居桃村。工诗，嫁为俗吏为妻，不得志殁”）

三、我来过这

为什么我会过脸即忘，因为人世间的变化实在太快，有些人来往的非常频繁，若如我记住他们，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曾经来过，那我不是很吃亏？

所以当有一天一个百岁老人（虽然按实际年龄比，我要老多了。但是从外貌上比较，请允许我称其为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进店里，对我说“我来过这”的时候，我的确吓了一大跳。难道是我的茶配方出了问题了？不可能啊。就算是当年个叶萋萋和风的那杯清水，我也施法让他们忘记孟婆店里发生的一切。我不希望任何知道孟婆店的情形，喜欢看每位客人找不到奈何桥喝不到孟婆汤时的诧异表情。

老人笑了：“是做梦时见到的，这里跟梦中还是不大一样。”

我的好奇心又被勾起了，问道：“你梦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老人耐心的回答我：“我梦里的孟婆店啊，跟人间的茶楼更像，分为上下两楼，一楼只供应清水，二楼选择就多了，牛奶红茶，柠檬红茶，薄荷凉茶，玫瑰茄凉茶，应有尽有；还备有各色茶食，可以随意取用。”

我笑道：“果然不大像。”

老人上下打量着我，“你是孟婆？”

我点点头，“跟梦中不像？”

“我在梦中没见过你，所以不知道像不像。”她摇摇头。

“你想喝什么口味的茶？或许你说的牛奶红茶、柠檬红茶什么的，我可以试试。”

“何必这么麻烦，清茶即可。”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记得钟书和阿媛喝的是什么口味的？”

我抱歉地摇摇头：“我没有印象。”

她叹了一口气，端起我递过去的清茶：“正常的，都要回家了，还想这些干嘛。就让这一杯清茶洗净这一百多年年沾染的污秽，平平静静地回家。”

说完平和的喝完，默默的离去。

我愣了很久，是否是岁月的沉淀，让这位老人这般豁达，或是人世间已经了无牵挂，离开反而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我没有答案。

我是孟婆，住在孟婆店，我或许曾经与你擦肩而过，却永远不想你认识我。

【完】

这篇文章是看杨绛先生《将饮茶》的《孟婆茶》产生的一些灵感。知道杨先生是高中时候，而这些年陆陆续续拜读杨先生的文字，愈发增加了对杨先生的崇敬；随着年龄的岁月增长，对婚姻，对人生有了诸多的无奈，先生的文字像清流一样安抚我的内心。

“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书上的描摹，戏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艺作品；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娱乐。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

我愿享受文字记录世态人情的乐趣，也愿能和你分享这份乐趣。

另有《一画一江湖》之无魂人、《一画一江湖》之晓蝶，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