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常

作者: 惊闻蝉鸣 | 来源:发表于2021-08-09 20:04 被阅读0次
失常有着双重隐喻:一方面它是一种对“正常”标准的异质性偏离,人们本能地对异己产生抵触与厌弃;一方面这种异质性存在又是神秘的、引人好奇的。

      波伏娃说过:我和所有人一样,一半是同谋,一半是受害者。

      B站一部公益短片《原来这就是歧视》将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身为艾滋病患者家人的小孩被同班同学嘲笑,橘子被踩扁,孤零零地呆在教室里,女老师走过来关切地给了他一个橘子,可走出教室后就一脸嫌弃地擦了擦手;

      女老师回到宿舍,看到漂亮的女舍友们抱团分享化妆品,而外貌普通的她有意无意地被晾在了一旁,成了“隐形人”;

      镜头一转,女舍友参加工作,在公司里却好像因为性别处处受到优待,男同事、男上司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她;

      男上司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回家见母亲,却因为家里有邻居来访不敢让两人进屋;

      邻居老大妈参加社区防疫工作,穿着一身防护服乘电梯,正要上电梯的男女一看她的装束便退出了电梯。

      歧视仿佛是一张网,它将所有人捕获其中,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又都是加害者。人们恐惧着与自己不同的人,这成了最深的鸿沟与裂痕。

      笔者基于苏珊•桑塔格对疾病的探讨、爱德华•萨义德对东方主义的探讨、翁贝托对树敌的探讨,试图考察“失常”、歧视与异质性的关系。

       

  •肺结核与癌症:疾病的隐喻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以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详细探讨了包括肺结核、癌症在内的一些被污名化的疾病,究竟是怎样被贴上那样一个标签的。她认为,疾病本身变成了隐喻,任何被病因不明、无法医治的疾病都被强加了一些意义。

      两种疾病的污名来源于各自的神秘性,在科学发达的时代科学能力范围之外的目标对象便成了“冷酷而秘密的入侵者”。人们束手无策,他们表现出恐惧与回避的态度。于是,疾病名称本身就成了某种禁忌,某种邪恶的标志,它让病人感觉低人一等。

      卡夫卡在与一位朋友的通信中就这样记录道:“因为一谈到结核病……每个人的声音都立刻变了,嗓音迟疑,言辞闪烁,目光呆滞。”

      因为恐惧与回避,因为名称的污名化,因为死亡的隐喻,医生、家属们形成了隐瞒病情的坏习惯。他们认为,大多数癌症患者都接受不了真相。苏珊桑塔格指出,这本质上反映了现代工业社会死亡已被祛魅背景下人们对死亡(以及它的同义词,疾病)顽固的拒斥态度。

      词源学上,癌症与结核病都暗含着“肿块”的含义,但两者的命运却不尽相同。癌症的污名沾染了更多消极的色彩。苏珊桑塔格指出,就结核病的症状而言,患者是“被消耗掉的”,是被燃烧掉的,它是一种时间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而对癌症来说,患者是被外来细胞“侵入”的,这些细胞大量繁殖,造成了身体机能的退化和障碍,它是一种空间病,扩散、增生、散布便是最显著的特征。

      除此以外,癌症的痛苦更甚,它是可怖的,而结核病则在历史上与“优雅”、从容与启迪性相连。尽管这在现实中未必如此,但人们已经形成了刻板印象,浪漫主义者常常会赋予后者以抒情性质的道德色彩,更有甚者会附加某种迷恋于疾病之上,他们将虚弱视为柔美,将失常视为“有趣”。

      但是,两种疾病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表现出生命力与激情的耗散、衰弱。活力与希望在疾病中寂灭了。因此,在人们看来,它们既可以通向忧郁亦可以通向堕落。直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结核病治疗药物的问世,对此种疾病的扭曲与幻想才真正终结;而癌症的污名依然延续至今。

      结核病与隔离相关,病人仿佛进入了有着一种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让人联想到放逐:这个隐喻在结核病祛魅之后被精神错乱继承了,在那里,疯癫被浪漫化。正如当今互联网时代人们对“网抑”、抑郁的偏见与美化,他们真正感兴趣的不是疾病,而是疾病的阴影,是疾病的隐喻,是粘连在疾病表征上那一抹若即若离的神秘感。

      所以我们能看到,结核病、精神失常等疾病被赋予了双重的隐喻:一方面,它是对“正常”标准的背弃与偏离,人们察觉到了一种异质性的存在,本能地产生抵触与厌弃;另一方面,这种异质性的存在又是神秘的、引发人好奇的(只要它们表现出一点点引人遐想的特质)。

 

•爱德华•萨义德与“东方主义”

      进入2020年后,随着国际局势恶化,我们能听到越来越多的华裔在西方遭到不公正待遇的新闻,更有甚者以虐待亚裔、华裔女性/老人为荣。在我看来,这种种族偏见与冲突背后的本质,同样与“失常”与异质性脱不了关系。

      巴勒斯坦学者爱德华•萨义德提出了东方主义的概念,他指出东方是整个东方世界被幽禁其中的舞台,这个概念是一个正治上危险而文化上存在偏见的概念。

      西方人对近东、中东与远东人的态度大体是一致的(或许现在这种一致性正在发生变化),在他们看来,东方人作为“他者”,不管是文化还是制度都与西方迥然不同——这构成了异质性的基础。一方面,他们害怕、恐惧这些价值观与他们迥然不同的东方人,他们出于捍卫自身价值体系的本能会将异己者污名化;另一方面,西方人对说着奇怪语言、过着奇怪生活的东方人有着一种好奇,于是,他们便用自己的想象将真实扭曲了。

      出于恐惧与抵触,他们对黄种人进行了系统性的污名化;出于好奇,他们创作出了《花木兰》《西贡小姐》《蝴蝶夫人》等具有西方凝视色彩的文艺作品。《花木兰》的上映反响大家心知肚明,这里也就不再赘述;《西贡小姐》却不得不提,作为“世界四大音乐剧”之一,它讲述了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故事:女主的父母在越战中丧生,被拐去当妓女,并迷恋上了一个前来消遣的美国大兵,为他生养了一个孩子;美国大兵战后回国又娶了一个白人女子,女主却矢志不渝地将孩子独抚养,为了维护爱情甚至不惜打死表哥。这样一部作品,在西方得到广泛的好评,正是因为它的描述吻合了西方观众对东方“他者”的传统印象,这种印象里有猎奇的成分,也有轻蔑的成分。

      放大了说,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带有歧视性的刻板印象,本质上都是“失常”与异质性恐惧作用的结果。

  •深层逻辑

      失常与异质性存在往往会激发人们内心的排他性冲动。

      社群主义学者拉塞尔•哈丁考察了社群的排他性:尽管有时候社群的排他性没有意义,但是它还是愈演愈烈,这似乎是排他性的规范使然——在这种规范的规训下,人的忠诚感总能易于维持。

      换句话说,群体通过排斥异己来提高自己的凝聚力。在传统的群体中,排他性规范成了合法的存在,最终的结果是群体认同得到巩固。

      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给出了更细致的解释:树敌是人类的天性,通过对差异的识别,我们定义并制造敌人,敌人成了我们自身价值的参照物。没有敌人,我们就无法认清自己。

      这些异类被我们当作敌人,并非由于他们构成了直接威胁,而是由于他们中的一些代表显示出某种威胁性——虽然并没有直接威胁到我们,也就意味着不是威胁性突显了差异性,相反,是差异性成为了威胁性的标志。
                                      ——《树敌》

      通过对东方人、东方文化的丑化、扭曲,西方人在自我陶醉之中巩固了自己的价值体系;通过对疾病、对失常者的污名,社会强化了自己的行为规范与健康规范,健康者更加深刻地融入到群体的规范之中,并感受到一种优越感。

      同理,如果我们纵观各民族发展史,我们会发现在文明的古早阶段,文明都是自我中心主义的。罗马人把日耳曼人称为蛮族,早期中原华夏人也给周围的部落安上了“蛮夷”的称谓,在黑船事件前的日本人也总是把荷兰人称为红发蛮夷。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我们不同,他们偏离了“正常”的标准,所以我们有理由将他们矮化,这就是歧视与排他的逻辑。

      而在当下的疫情时代,种族之间的拒斥与对疾病的拒斥发生了巧妙的结合,对病毒起源地的揣测是大有深意的,“它或许就隐藏在有关邪恶的概念中,即不合时宜地把邪恶与非我、异族等同起来。”

      所以,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我们有时候反而希望敌人古怪到让我们无法忍受的程度,我们才能把他们置于敌人的位置,才能构筑起一道人间地狱。

  •耻感

      失常与异质性通过羞耻与否定实现其对个体的控制。

      苏珊•桑塔格提到,历史上长期对疾病有着这样一种看法,疾病是情感的表达、欲望的表露(甚至是潜意识中的欲望),它与人格有关,是病人自己制造了疾病。如果是癌症,那么就有可能是不良的生活方式与习惯导致了这一切,这暗含了一种道德的质疑:癌症患者意志薄弱;而艾滋病则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受到更多的指责。

      “疾病之诱因,部分来自外界对患者的影响,但更多地则来自患者对待世界的方式,来自他对待自己的方式……”                    ——卡尔•梅宁格

      毫无疑问,这种观点会误导患者,产生一种羞愧感与自我否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病耻感”。

      20世纪初的一位新西兰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便深受这种观点毒害。她总是以一种自我审判、自我忏悔的方式面对肺病,“在我治好我的病以前,我必须先治好我的自我……”所以苏珊•桑塔格无奈地总结说,在整个现代历史中,有关疾病的思考都倾向于不断扩大心理疾病的范畴。

      让我们跳出疾病的范围,进入一个更大的关于“失常”的圈子。事实上,欧洲历史上的反犹主义浪潮亦是一种对“失常”的抵制。在二十世纪初的欧洲,不止是德国,包括法国、英国、俄国在内的众多国家都盛行着反犹主义(最为人熟知的便是法国的德雷弗斯案件)。

        反犹是历史悠久的,从古罗马时期就出现了苗头。犹太人社群无疑具有封闭性与排外性的特点,在古罗马帝国境内是享有一定特权的,于是,在其它民族看来,犹太人成了异己者。再加上犹太人精明能干的特点,他们被动地偏离了欧洲人心目中“正常”的标杆,成为了被排挤、被污名的对象。就像中世纪的“猎巫行动”一样,犹太人与“邪恶”联系起来了。

      这种反犹主义,甚至深刻地影响了一部分犹太人的身份认同,他们会因为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感到耻辱。比如说法国女犹太哲学家西蒙娜•韦伊(被加缪盛赞为“我们时代唯一伟大的精神”),就拒绝承认自己是犹太人,支持反犹主义,走向了自我否定与自耻的漩涡。

      本质而言,失常是一场多数人对少数人的迫害,他们高举着“正常”的旗帜,为失常者涂抹上一层层否定性的隐喻,希冀这能赋予其行为合法性,但历史将公正地记录下一切,留给后人审判。

      而处于历史进程中的我们,又该如何做呢?苏珊•桑塔格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反对阐释。这种源于她文艺批评理论的策略,为的是“平息想象,而不是激发想象;不是去演绎意义,而是从意义中剥离出一些东西”。

    必须停止幻想,停止扭曲,还原真实本身。这才是对异质者最大的尊重。

 

   

相关文章

  • 失常

    睁开眼是最累的闭上眼是最舒服的可是往往闭上了却又想睁开看见你是开心的因为你是爱我的想起你会失常那都是我看不到你后的...

  • 失常

    李来双目无神地在大街上走着,他前面地上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是一个手机。 他拿起来手机,手机样式很普通...

  • 失常

    我总会以为这就是习惯 无论是一个人或一群人 或者即使别的什么地方 原来只不过是一种失常

  • 失常

    一次去乡下,遇见邻家的年轻媳妇,她倚门而立,眼睛呆滞茫然,似在沉浸在遥远的过去。我轻轻的拍拍她的肩,顺势理...

  • 失常

    现在是凌晨一点。 我把玩着手中的刀片。享受锐利划过手掌带来的腥甜刺激。血丝在金属光泽的映衬下艳媚至极,像涂着红唇的...

  • 失常

    不知不觉都习惯了,也未觉不妥。呵呵。

  • 失常

    不知初始 有些莫名难过 看景,看你我,看万千 嗓子口压了一块巨石 时间荒芜了记忆 我开始有些失常 无迹可寻...

  • 失常

    失常有着双重隐喻:一方面它是一种对“正常”标准的异质性偏离,人们本能地对异己产生抵触与厌弃;一方面这种异质性存在又...

  • 失常篇

    这是发生在一个孤儿院的故事。 “阿乐,我找到我爸爸妈妈了,我找到了!真的!你会替我高兴的,对不” “是吗?那太好了...

  • 失常篇

    这是个发生在一所大学里一间宿舍的故事。 开学了,新生入住,每个同学都搬进了宿舍,同学们晚上相互问好,介绍自己,...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失常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qctbl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