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

        怀孕真是一桩摧残人的事情，比如六个月前俊俏的黎慧还是个身量苗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如今隆起的肚子撑得黑色连衣裙都快绷不住了，炸裂开来，仿佛一枚熟透了的西瓜鼓囊囊的。她看起来要比同等月份的孕妇显得多，所以在医院走廊里遇见同一条街道住着的收粮食的商贩崔欢喜，这直言快语的女老板娘看着黎慧颠着肚子去病房吸氧，不禁皱着眉头对站在门口熟识的韩医生说:“简直是闲的，又要第三个孩子，肚子里还长了一个大肿瘤，不遭罪呀，若是这个依然是个女孩，哪里还有脸出门呀？”

      韩医生不无同情地说:“她是意外怀孕的，本来想着要做手术切除附件囊肿的，可一查竟然怀孕了。她可是有一年多啥措施没采取肚子都纹丝不动的，这回，她以为是老天赐给她的礼物。本想着四个月微创摘掉囊肿，怕影响孩子发育，一犯迷糊就到现在了。她说只求老天爷保佑，保佑孩子平平安安地落地，生儿生女，她无计可施。”

      “说得倒轻巧，她老公人好，不会吹毛求疵，可她那一双公婆怎么办?公公早在她二胎剖宫产生下第二个女儿时就愁眉苦脸地对旁人说，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沦落到如此境地，没有一个传家宝，将来偌大的家产只好流落到外形人手里，想想，都没有啥活头了，可攒个什么钱。婆婆被隔壁她三叔嘲笑说，生不出儿子，我家冒摸一个都是和尚哇。她三叔家的确都是清一色的孙子，可是一个傻子，一个瞎了一只眼，只有第三个孙子是个齐整的，却还有心肠嘲笑同根生的侄媳妇生不出个带把的。”崔欢喜半是同情半是鄙薄地说。

        “现在农村女孩子都少了，娶一房媳妇都难于上青天了。生女孩是欢天喜地的事情了。街东头的老汪家二儿子在越南务工就娶了一个黑得跟碳似的女子，语言都不同，也不怕一年半载生下孩子跑了，落得鸡飞蛋打。农村一个儿子一栋房子，一辆车子，早就不是重男轻女的时代了，你就是老眼光。”韩医生分辩道。

        这崔欢喜看看韩医生下午并没有病人，就果断地走进她诊室，坐下来如此这般地讲了自己的故事。

        崔欢喜我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和我一母同胞的哥哥也与我家一样做粮食生意，我嫂子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咬牙生第二胎，竟然一下子来了两个女儿。哥哥那个气哇，从此不登我家门。走到大街上，偶尔相遇，哥哥两眼一翻，鼻子哼一声，直挺挺地走过去，连话也不搭。那一年我儿子突然遇了车祸，胳膊断了住院，街坊邻居仿佛跑去看望，管它果子糖的拿一包，我哥哥竟然充耳不闻，连面都没露过。二姐看不下去了，跑到哥哥家理论。偏巧哥哥不在家。姐姐质问嫂子说，别家旁人都跑去探望大外甥，你这当舅妈的就鸦雀不闻吗？嫂子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说哪里是她不去，是你哥哥发话了，若私自跑去，就不许进门。他不让去。嫂子是好嫂子，哥哥竟然怪气的很，他怪她连生两个儿子。这怪得了她吗？鸡生鸡养，狗生狗疼，各人生了各人养，这难道是谁说了算不成。简直是无稽之谈。后来哥哥拼了命才如愿以偿地生下儿子，可我们两家还是来往稀少，井水不犯河水。可他儿子十二岁的时候，突然让姐姐捎话让我们去送礼。我家那个急了，说破天不让去，对姐姐说，我要去了，就打断我两条腿。还是姐夫哥死活拽他去了，我才硬着头皮去坐席。孩子没罪是吧，大人天大意见。不过哥哥脸色还是淡淡的。就在今年，十年都未回老家的大姐夫哥回来探亲，三个兄妹都一人一份礼物，大姐夫强勉歇了两夜，第三天就要走了，点名说中午在我家吃饭，一定把姐妹兄弟都叫齐了，并且把轮到哥哥家的老母亲接来，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顿饭。六点钟我做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老母亲牙不好，我特意把鹅烧的稀烂。六点一刻让姐姐打电话。哥哥扯谎撂白地说，我不在家，你嫂子把妈锁到屋子里，她出不来。大姐夫哥说我去看看。不久就回来了，脸色不好看，只是挥手说，咱们吃吧，不等了。草草吃完饭，就送他坐火车走了。第二天我去探望老母亲，妈说，你信他的，我在后面园子摘菜。大姐夫大人大量，肯定是进不去门，料定哥哥不想见面也就心里明了，果断走人。你说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吗？你不想去，老母亲你也一块做主了。大姐夫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老母亲八十多了，还能见几次面？你不做东，妹妹不劳动你置办酒席，人高的席面都接不去你，你也是对大伙都有意见吗？谁跟你过不去，还是你心里记恨我生两个儿子压了你的头，你一辈子心里都过不去。他老先生竟然这两年生意索性不做了，把丈母娘接来侍候，瘫痪在床许多年了，嫂子一个人做不来。你这女婿比儿子都强了，自己心里还过不了这个坎。足见生女儿还是好呢。

      不过这黎慧也是可怜。肚子里长着越来越大的囊肿，韩医生不是说都10来个厘米了，孩子长它也长，不跟个定时炸弹似的，若是早破一天，没等到孩子瓜熟蒂落，若是孩子没保住，早产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罪也白受了。或者就算运气好，等到预产期，若是再生个儿女，自己没觉得啥，公婆脸是黑的，外人再说长道短，自己不也跟个充气球似的，非爆炸不可。女人都成了生娃子机器了，还是老封建思想作怪。

      韩医生看看她说，说别人都会说，轮到自己身上，自己不见得比她想得开。走一步算一步。她如今都这月份了，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最后一遭，她现在就是不要，她那囊肿也得做手术不是吗？心想开点，横竖要开一刀，只当这孩子是老天额外的恩赐，到时候定时炸弹一除掉，孩子又活蹦乱跳地来了，不是意外之喜吗？

        也是。多一个孩子多一分希望，谁看得到，这孩子说不定是有造化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