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全家人一起爬山,屋后的小山来回一个半小时,正适合平时锻炼,但父亲显然体力不支,下山时又落在后面,我于是就在他后面慢慢跟着。上次下山时他一个人在后面,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幸好扶住路旁的一颗树干,才不至于跌下台阶。后来,我给他买了登山杖,不知是不舍得还是不顺手,他也不用,执意从山上拾一根粗壮的木棍,磨平了用。
登山的人素来稀少,又是黄昏时分,一时间除了虫鸟的鸣叫,世界安静的像要睡去了,我和父亲也无多话,都默默地走着。从小,我和父亲并不十分亲密,父亲的角色在我童年时是缺失的,妈妈一年两次带我们去部队的探亲并不能让年幼的我对父亲有深刻的印象,后来,转业回来的父亲忙于工作也没有与我们姐妹嬉戏的习惯,据说,他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让我们噤声,是真正地秒杀。姐姐有次回家大为惊讶地说,看到她一个女同学挽着她父亲的胳膊在街上走,妈妈说,你们也可以呀。我和姐姐面面相觑,这样的事情于我们竟是想也不曾想过的。
偶然有一次,姐姐的同学来家里温习地理,父亲一时兴起,竟考问我们中国的城市,姐姐们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父亲便又问,北平在哪?当然在地图上怎么也找不到,姐姐的同学以为父亲是编个名字来捉弄小孩,我在旁插嘴道,就是北京。父亲很惊讶,说我是瞎猜的吧,我说书上说北京以前就叫北平,他才确信并露出赞许的笑容,然这样的温情时刻委实难得,他甚至不知道我念几年级了,被人问起时只能尴尬地笑着。他最不喜我看闲书,没有零花钱买书的我只敢偷偷地翻他的书柜,连《金陵春梦》也囫囵吞枣地瞎看,蒋介石的上海小瘪三的形象因而印刻多年,直到成年后在庐山的美庐里看到他写给蒋纬国的信,舔犊之情跃然纸上,及在台北他的故居参观完他的书房后才有改观。
父亲始终把我的学业不佳归咎于看闲书,而被数理化烧得焦头烂额的我则渴望从中寻找寄托,叛逆的青春和父亲的尖锐的对抗在高中时达到顶峰,在一次父亲的怒斥声里我愤然关门离家后,眼泪奔涌而出,竟至于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后来,去城郊的六中寄宿,妈妈心疼在学校餐餐吃水煮油豆腐的我,常常周日让我在家吃完晚饭才返校,因而会错过最后一班出城的车,这时,只能让父亲踩着单车送我,大概需半个小时的车程。去学校的路有一段是缓缓的上坡路,父亲有时候不让我下来,就只能用劲全身的力气蹬着,车后的我看着父亲不停扭动的背影,听着已是中年的父亲急促地呼吸声,心里才有些微的感动。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下午去上课时,一位相熟的老师递给我一个装着厚棉衣的袋子,说是父亲托给我的,忽然觉得眼睛一热,那么大的雪,父亲趁午休顶着雪来又匆匆赶回去上班,回去的那段下坡路那么滑,父亲不知道有没有事。然而,与父亲的关系始终没有亲昵起来,成年离家后的信是写给妈妈的,电话也仍是打给妈妈的。
沉寂而狭窄的山路上,我和父亲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父亲却开口了,说起年少时有一次独自一人走在也是这样安静的山林里,但那是老家的山,一座山从山这头翻到山那头要走很久,才能走到山脚下的村里,父亲身上揣着要给爷爷还债的钱,从天亮走到天黑,月亮升上来了,山谷寂无人声,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踩着树叶簌簌作响,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来,十六岁的他突然放声大哭,哭家庭之贫困,哭初涉社会之痛楚,哭不是长子甚是长子之责任,哭声就在空荡荡的山里回响,这么多年从未忘记......
那样一个无助孱弱的少年,不是我青春记忆中严苛的父亲,也不是笨拙地帮孙女扎个小辫去幼儿园的父亲,不是在孙女受罚时第一个站出来打圆场的父亲,也不是哄着最小的孙子吃饭讲着孙悟空的故事的父亲,不是现在记挂着我们每个人的生日从不忘记问候的父亲,也不是每每得到我们一点回报就开心致谢的父亲。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理解了那个不顾爷爷强烈反对执意离家从军的十八岁的青年,和眼前这个满脸皱纹拄着木棍的老头。
有人说,当你理解了你的父母,你就和这世界和解了。有多少颗柔软的心不是在人生一座座山的攀爬中逐渐坚硬,而又有多少坚硬的心在阅尽沧桑看惯风光之后在归程中回复柔软。
漫天的晚霞映红了初夏的天空,也映照着前面那个满头白发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忽然有泪要涌上来,岁月呀,请让他慢、慢、走,请让我慢、慢、跟!
谨以此文,遥祝我那年逾古稀的老父亲,节日快乐,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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