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佳去养老院看大想，大想正无事闲坐，一看见我们立刻就笑了，很熟的样子。
大想：你们怎么来了?
我：认识我们不?
大想：不认识
我：不认识你还这么高兴?
大想：不认识就高兴。
我：我这么漂亮你都不认识?
大想：不漂亮。
我：我是个好人不?
大想：不是。
我：我是个坏人不？
大想：不是。
我：我是个人不?
大想：是
……
每次去看大想，就喜欢这样和她闲聊，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即兴发挥，她思维飞逸，除了扶她更服她。
大想说的是真话，她真不认识我们，早在三年前，她就彻底忘了我们是谁。现在聊天时，她偶尔说出来个小佳，把我们感动到不行不行的，可能因为小佳去看她多，和她聊天多，至少她还记得最亲近的人里面唯一的一个称呼。虽然她再也想不起来小佳是自己的儿子，但这不影响我们去看她。
大想今年80岁，有一米七多，头发稀松雪白，很瘦，健步如飞。患有糖尿病、高血压等多种慢性疾病，失智。虽然穿着拉拉裤，但不影响她胡言乱语、能说会道，别人说什么她都能搭上话，有些话虽然简单，但一琢磨居然有点哲理，都喜欢和她聊天，很有趣……我时常在想，这分明就是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非著名捧哏演员。
只是遗憾的是她现在再也没有关于老爷子的任何记忆，就是平时聊天再也没嘣出来过老爷子这个词。这个纠缠她一辈子，相爱相杀一生，彼此消耗完一切的词彻底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老爷子这个人。
老爷子去世两年多了，生前他管自己老伴叫大想，于是我们也跟着叫大想，大想是我婆婆。
大想失智有五六年了，一直是老爷子照顾，老爷子去世后，我们送她到养老院，养老院照顾的比我们都好。
大想没生病时，通情达理，风趣单纯，相处愉快。每天早上都偷偷往我包里放个鸡蛋。有时回家我懒得拿钥匙，就按门铃，大想开门看是我，笑着问：你从哪里来?我说：我从天上来。她说：哦，天使啊，快请进。我说：谢谢为天使开门，送你个拥抱。
大想生病初期，感觉记忆、短时记忆太差，刚发生的事转眼就忘。刚吃过饭就不记得是否吃饭，吃过什么。我们一回家就问我们吃饭没，问无数遍，她重复问，我们就重复回答。天天问老爷子要钱，拿到钱就开始藏钱，到处转悠不知藏哪儿好；好不容易藏好了，又天天找钱，又不知道藏哪儿了，翻箱倒柜无数遍都找不着，还让老爷子继续找，找不到她能吵闹一天，我们就拿钱给老爷子，假装说找着了。
后来病情慢慢加重，发展到中期，就连长时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事几乎都不能准确记忆，偶尔记得一些词，但对不上号，张冠李戴。
大想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开始走丢。有次老爷子带大想去银行，回来时说她从银行走丢了，找半天没找到。我们赶紧分头去找，时值三伏天又是正中午，太阳毒辣，围着小区找了一小时没找到，焦虑万分，怕她晕倒在哪儿没人发现。后来我在小区的一条岔路上发现了她，这条路树荫浓郁，遮天蔽日，她一个人摇摇晃晃，歪歪倒倒往前走，真想冲上去一把抱住她，但又怕吓着她，于是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假装偶遇，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咱回家。
大想脾气越来越暴躁，倔犟起来像头驴，暴力，典型的狂躁抑郁症。时常说活着没意思，一看老爷子就不顺眼，莫名其妙开始大吵。说一大堆年轻时受的委屈和苦难，说老爷子抠，刚成家那会一块三毛四分钱的鞋都舍不得给她买，还是她爸给她买的。老爷子说这从来就没有的事，她一听更火，吵闹得更凶。时常吵着吵着情绪失控，抄起笤帚就打。我们在家时，一看她要打老爷子，就拦腰抱住她，她比我高一点，劲又大，愤怒起来像头狮子，我得拼尽全力才能抱住她，不让她动，直到她精疲力尽，安静下来。我们不在家时，她打老爷子，老爷子军人出身，从不避让，就让她打，胳膊受过伤。老爷子受不了时就给小佳打电话，小佳赶紧从单位赶回去劝架。
大想听小佳的，大想情绪狂躁抑郁，折腾到深夜不睡，小佳就通宿陪她聊天。聊天时小佳主导聊天话题和风向，无缝衔接，积极引导大想回忆过去，回想她当街道人事部领导那些骄傲和自豪的事。一开始大想抑郁，手搓着衣角，低着头，边聊边哭，聊着聊着聊嗨了，就开始指手画脚，边聊边笑。一聊就两三个小时，聊久了就累了，躺下就睡了。小佳的口才和耐心在那时得到极大提高。
到后来，老爷子生病住院直到去世，大想再也没见过老爷子。自从看不见老爷子后，大想连过去辉煌光荣的历史都不太记得了，情绪开始平静下来，也不那么暴力躁狂了，开始对小孩产生兴趣。我们就从网上下载了很多漂亮小孩照片，让大想看，开始给她编小孩故事听，她听得很有味，有时还提问，我们就顺着她关注的内容往下编，故事一讲就一两个小时，就为了分散她注意力，怕她想起老爷子。那时大想已不记得我们是谁，只记得老爷子，而且满脑子都是。
但怕什么就来什么，每每故事刚讲完，大想就问老爷子在哪儿?老爷子去哪儿了?老爷子什么时候回来?老爷子怎么还不回来?老爷子出门怎么不带上我，我想老爷子了，我要去找老爷子……一出门，逢人便问你看到我家老爷子了吗？你能帮我找找老爷子吗，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没带上我……在小区超市收银台，她拉住收银员女孩的手问：你看见我家老爷子了吗，他没回家，我想他了。看女孩摇头，她眼眶就红了，我赶紧哄她出来。当时太阳刚要落山，余辉撒在大想身上，她疲惫地走着，继续问别人，继续寻找老爷子，那背影，清瘦孤单……
就这样，大想疯狂地找过老爷子好几次后，慢慢也就不再找了。后来，也不再提起老爷子这个词了，虽然最爱的人忘得最慢，但最后她还是彻底忘记了，忘记了生活中曾和她有关联的一切人、事、物。
现在对她来说，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没有爱，没有恨，没有记忆，一切都只是当下。
独自生活在当下，一个人。心里没有自己，没有别人，也没有最爱的那个人。
当我忘记了整个世界，我都不会忘记你；
当我忘记你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再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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