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饭

作者: 李梦初 | 来源:发表于2018-06-08 11:57 被阅读362次

赣西北边陲——铜鼓,九岭山脉中,客家人最北端的聚居地。腊月小年之时,山峦、田野、云朵、积雪;橙橙的黄黄的日光,淡淡的袅袅的炊烟,馨香的氤氲的佳肴气息。年味越来越浓。家家户户都开始请客,名之曰:“过年”。由此,年饭的序幕徐徐拉开。

铜鼓的年饭有分教:“过年饭”和“新年饭”。

还记得,和妻子认识不久,小年就到了。她突然对我说,家里“过年”了,一起去吃“过年饭”吧。我大惑不解,还没到正月初一,怎么就“过年”了、还吃“过年饭”?

那时是91年腊月。岳父在县汽车队工作,岳母却在乡下的家里开中药铺,住十数里外的黄溪村鸭婆桥,“过年饭”自然要到鸭婆桥去吃。

晌午,蓝天白云,太阳高照,空气中有温暖的气息。公路上,乡间小道上,男女、小孩披着暖阳,三三两两的,成群结队的,或徒步,或骑自行车,行色并不匆匆。沿途的客家院落里,随处可见屋场上、园子里、阶檐下,人们衣衫整洁,或坐或站,闲适自在地晒着太阳,喝茶、抽烟、吃果子、聊天;年轻人在打牌;男孩子在草丛里追逐嬉戏;女孩子跳绳、踢毽子……。据说,他们都是来亲人家“过年”、吃“过年饭”的。

到得岳父家,哦呀,更是满屋子的人。妻子说,都是来过年的,有叔婆太、叔公、亲叔叔、堂叔叔,以及他们的家人、小孩子。再一看厅堂,摆放了四五张四方桌(即八仙桌),木炭红火,香茗飘雾,果点纷呈,酒肉飘香。吃饭的时候,叔公、叔叔们说,新女婿一定要坐上的,这是规矩。我说,晚辈怎么受当得起!……但拗不过长辈们的真心实意,还是忐忐忑忑坐上去了……

次日,亲叔叔也来请我们;尔后是堂大叔,紧接着是堂二叔、堂三叔……他们一家一家依次过年,纷纷请吃“过年饭”。

恍若梦中的我,大为震撼。

的确,以我当时的人生经验,完全没有这种“过年”的概念。突然想起故乡渝水,平原地带,一年四季总是忙,大年三十还在“当闹(赶集)”。头天下午,父亲顶着寒风在地里挖蒜、挖葱、挖芹菜、拔白菜洋葱……晚上再洗好扎好,清晨天不亮就挑一担到街市上去卖。卖完了,兜里揣着几个小钱,觉得没有辜负土地,没有辜负汗水,没有耽误菜事,值了。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大约是铜鼓的年俗于我而言,完全是新鲜的,独特的,见所未见的。这也给我留下了一个疑问,是不是家乡的人更劳碌,铜鼓的人更安逸?

往后,每年的小年期间,我都要到岳父吃“过年饭”。三十年来,在这种年的氛围中,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铜鼓人的知礼、好客,以及亲人间朴素、纯真、温情脉脉,还深切体会了客家铜鼓人敦亲睦邻、真诚友爱、热情好客的人文精神。渐渐地,我日益热爱这种“年”,依恋这种“年”。因为我觉得,在这一方土地之上,人们的生活,人们的年,不仅与田园的诗意紧紧相随,而且总显得从容不迫。

民间的人士人说,铜鼓的年俗主要是客家人的年俗。清康熙以来,客家人来这里繁衍生息,如今的人口,占了总人口的七到八成。他们浸润到骨子里的中原文化,习俗,像一种断不了的基因,代代沿袭、代代相传。然而,也有人说,这里的年俗是本地人年俗和客家人年俗的融合。

那么,往上追溯60年、70年、100年……,客家铜鼓人的“过年饭”到底是怎样的呢?许多人展开联想,给它罩上神秘的色彩,披上神圣的外衣,把它想象成“无比美好”的样子,并冠之以“今不如昔” 的论调。正如人们的潜意识里,常常将过去的、已经消亡、正在消亡、行将消亡的东西,想象成无限美好一样,还期待着它的父“复活,以为如此,世界便”同此凉热了“。

是不是有种幼稚感?

还是让我们一起,先来寻找客家铜鼓人“过年饭”的本来面目吧。

县志载:“初一凌晨,家家选定吉时开门,迎接福、禄、寿、财、喜神,谓之“开财门”。早上,全家人穿戴一新,燃香放炮,向天地祖宗行礼拜年……男女老少各备果酒,合桌团座,开怀畅饮……”这是记叙新年初一的情状,却没有提及年前吃“过年饭”的样貌。也许,在正统文化的概念里,这样的吃“过年饭”,不过是当地春节的前奏和序曲吧。

文化人朱可三在《铜鼓县的传统经济与民俗文化》一书中、《铜鼓东河片的客家习俗》一文有一段文字:“腊月二十四为小年。这一天,在外做帮工的人开始回家与家人团聚,故主人要办一桌酒席招待帮工……”从文字上看,这也不是正面记述“过年饭”的本来面目。

与长辈聊,与懂民俗的老人聊,最多的是与岳父聊,慢慢的我明白,从前的“过年饭”,的确有些神圣氛围,但也不过是一副老字画的样子:一家人在腊月二十九或大年三十,到父亲家吃一餐饭,加上一些神圣的礼仪。儿子们都是傍着父亲这棵树的总蔸,躲在树荫下乘凉。父亲招唤一声:来过年嘞!分家的没分家的都一样,只要带着膝下的儿女们到父亲家团团圆圆就可以了。不过,出嫁的女儿是不参加娘家的“过年饭”的。她们已经是“外人”,有自己的家,有很多事要操持。

岳父这样介绍从前的“过年饭”:“酒是冬至就酿好了。冬至的水最醇,酿出的酒久藏不坏,柔和爽口,后劲足。小年到了,有钱人家杀一头猪,熏腊肉、腊肝、腊肠……边准备食的(食即吃,客家人管‘吃’为‘食’)。”

要准备的食品都是手工制作。米果有很多种:油浮(炸)米果、箬子米果、答圆米果、落水泡,包圆等等。油浮米果用茶油炸得金黄金黄的,蒸熟了放点糖就可吃,刚上席,饿急了的小孩吃一个,立刻不哭不闹;大人吃一个填肚子,后面好喝酒。箬子米果则是将糯米煮熟后,用手碓之类的棒棍捣碎成粉,取山上的黄荆木枝叶烧成灰,加水沉淀后澄清,将呈碱性的水倒入米粉中,拌匀、揉搓,成米果团。再将米果团做成方块放于箬叶上紧包,置饭甑蒸熟后,味正香浓,不糊不粘,色鲜质韧。答圆米果很简单。将红薯磨粉放冷水盆调匀,倒入油汤锅里快速的搅拌,不让夹生,熟了,就成一块一块的答圆米果了,现做现吃,方便好吃。落水泡则有点类似今天的汤圆,白白的,圆圆的,甜甜的,往往加上芝麻粒,香甜可口。

包圆则是铜鼓最独特的小吃,大约在全国绝无仅有,一直是招待贵宾的佳肴,更是现在年夜饭必备的食品,一般也是现做现吃。其做法与饺子相似,但馅心由腊肉、冬笋、香菇、鸡肉、莲子及各种调味品组成。外皮是由芋子(头)去皮,加红薯粉糅合和发轫而成。经旺火蒸熟后,鲜香可口、甜味甘肥、软而不粘、晶莹松韧,使人食而不忘,回味无穷。但是,当年的穷人家想吃它而不易,一是费人工,二是奢侈。即使是改开前,很多人也不容易吃到。有人说,他长到40多岁才第一次吃到这东西。

过年饭上,一般人家可以有八九个菜,富裕人家则有十二道菜或更多。一般是四大主菜:豆腐、米果、猪肉、鱼,其它视情况而定。有两道菜曾经很有名。一道是鱼。山里人家,祠堂里预备制作了好多木头鱼,有原质木头鱼,也有在木头鱼上漆油漆,漆得红红的,真鱼般大小,随时准备给族人过年、办酒席借用。山里水寒,鱼多,但大鱼不多,还不容易捕到。特别是穷苦人家,要吃鱼很不容易。一是穷得买不起,二是没工具,三是不会捕,没有空闲捕鱼。到过年,餐桌上没有鱼不行。大家都作兴“年年有鱼(余)”,鱼与余,吉利。没有鱼怎么办?到祠堂里去借木头鱼。将木头鱼洗干净,放在盘子里,然后烧一锅汤,配上葱姜蒜、辣椒之类,浇在盘子里,然后端上桌去。餐桌上人们喊:“来来来,吃鱼”,其实是吃盘里根本没有鱼味的汤料。还有一道菜叫“墩面子菜”,现在叫“腊肝白菜”的。就是将猪肝腊好,晒干。当年吃肉已经不易,猪肝更是珍贵。用的时候,将腊猪肝加工,再烧一碗白菜,把腊猪肝铺在白菜面上,既墩面子,又保底子,还节俭了。如今,铜鼓人很怀念这道菜,觉得它特别好吃,常常专门做来吃。

吃饭前要敬天地祖宗。在天心里放一条凳,凳上放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三个敬碗(三牲)。父亲(或母亲)在天心里举香,庄严、恭敬地请来祖宗菩萨,然后焚香、烧纸、放爆竹,对天祝祷鞠躬。开始吃饭。家庭人少的只需围坐一席,多者两席至六席。。倘若家中有祖父或父亲新逝,则要在第一席上席位安一个“敬碗”,一个酒杯,倒上酒,碗里放一些逝者爱吃的东西。但上席两个位置不能空人,也不能仅坐一人。什么道理?以前是八仙桌,空一个位置不好看,空两个位是关门席,表示主人不喜欢客人。至于敬碗的意义,则是有不忘祖、不忘本,不忘恩之意,更多的是一种敬畏。

“过年饭”开席,场面的确庄严的样子。四方桌上,尊卑有序。如厅内只放一张饭桌,以面向大门左侧为最尊者,右侧为第二位,然后从左到右,穿插论序。若安排二张桌子,则以左边桌位为大,右边为小,席位大小也是穿插论序,以此类推。席间第一次斟酒,按尊卑长幼顺序先后,最后给自己斟酒。酒斟好后,酒壶嘴不能对着他人,要对着自己,否则就是失礼。然后敬酒。敬酒者要站起来,左手摁胸(表示尊敬和诚意),右手举杯讲几句祝颂吉祥语,并先喝干,表示敬意。

……

从前,岳父家还算殷实,三代同祖的几家人,都是在他家里吃“过年饭”。他的祖父(我的曾岳祖)是长门长子,他父亲也是,自己还是。解放前,家里有几十亩土地,曾岳祖还有些手艺。岳祖也不赖,会蒸烧酒之类。插秧栽禾时,各地都有人上门请岳祖组织人去帮忙,西至平江、南至万载,还颇有些佣金。只是,岳祖有个坏习惯,好赌,一年中,只有栽禾时的两个月不赌,往往一年要赌掉百多担谷子,要不然,解放后就成地主了。

那时候,岳父家里的过年菜是不缺的,鱼更不缺。曾岳祖是捕鱼高手。家门口的河上有座木桥,他站在桥上用鱼叉叉鱼,十下有四五下叉中,拿回家煎熟了,装到盘子里,再用猪脚、猪骨头熬汤,和鱼一起再熬,舀起来放柜子里冻成鱼冻,味道特别鲜美。过年时,这样的鱼冻往往预备好些盘。

对于过去的的“过年饭”,在今天看来,都有着强烈的神圣感和仪式感。这种神圣感和仪式感,让人们对天地、神灵、先人、祖宗都充满了敬畏。于是想,古人通过仪式来表达敬畏是可取的,它是一种教育。人们只有不忘敬畏,才能更有自律,更有节制,才有不能为、不敢为的自觉。

但是,旧时候过年有两重天。“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对于穷人家来说一点不假。比如天心里敬祖宗,穷人家没有三牲,就载一碗薯丝饭代替;传说,从前有一对老夫妻,过年吃不起鱼肉,就用素菜做成鱼肉模样,关起门来吃。一个喊:“老头子,来来来,吃肉”,一个喊:“老婆子,来来来,吃鱼”……

岳父说,58年吃大食堂,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不成过年饭,到60、61年又好起来,过年饭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不用请祖宗,不用敬天地,也不用讲那么多老规矩。

新年伊始,“新年饭”盛装登场。

过去,正月里头三日有几件事。

拜年:初一儿子。到老父亲家三跪磕头,一家人吃一餐丰盛一点的饭菜,然后该忙的忙,该玩的玩。其他将要来拜年的人,准备好迎接的鞭炮、果子,酒。看见拜年的人来了,放一小挂鞭炮。噼里啪啦之后,彼此弯腰、拱手,道一声:“恭喜……拜年……”,主人摆上杨梅干、青梨干,南瓜干、茄子干……之类,再拿酒杯倒一杯,劝道:“来来来,食一杯酒”……

初二女婿。女婿进门,先端一盆温水,送上热毛巾,洗脸、洗手,泡一杯滚烫的热茶,再煮一碗满碗(汤面汤粉)。老习惯是,面条米粉自制,煮熟了,放一层蛋皮(富人家是三个鸡蛋),再放一层猪肉,再放一条鸡髀(腿),还有放腊肉块和猪肝的(穷人家大都没有)堆得高高的,以示盛情。尤其是新转门女婿,更要盛情款待,办一桌丰盛的酒菜,吃饭还要请坐上席。

送穷鬼。初三,把初一初二积下的垃圾送到屋外,或者圳边、河边,默念一声:“三张纸钱三根香,送你穷鬼到别方。”

陆陆续续的,外孙外甥来了,主妇的侄子侄女来了。他们提一坛酒、或者提一封果子包、油果子、饼干之类。这是过年走亲戚,一年一度,带点拜年礼,不请自来。进门,主人就打一盆温水,送上热毛巾,洗脸、洗手,泡茶……大柴灶点起火,煮一碗满碗,炒一桌菜……

陆陆续续的,老亲戚来了,前一幕重演。

……

陆陆续续的,贵客来了。这些贵客有自行上门的,也有是专门请来的。他们跟主人有深情厚谊,或对主人有过恩、帮过忙、救过急。主人迎上去:

“哎呀呀,你来了?稀客稀客!”

“兄弟,我是好走哦!”

“哈哈哈,欢迎欢迎!你真是长情!”

“莫咁样(这样)哇(说)啦,心里总想你们啰。”

赶紧让座、泡最好的茶,送最干净的毛巾……他们是贵客,主人拿出最大的热情,请来家族中能言、善客,会喝酒陪酒的人来相陪。煮满碗加一把劲,多放肉、多放鸡块,再加鸡髀;把最好的菜、最好的冬酒拿出来。饭桌上敬酒,心细礼周。

“来来来,你哩都是稀客,今晡日过年,都放下架子,多唆两杯……”;

“你哩不常来呀,一年难得来一次,xx几年才来,今晡日放了架,来来来,这杯干掉切”;

“我哩屋哈(里)咯酒,酒薄,冇有(没有)你哩屋哈咯酒好勒,薄酒也干一杯……来来来,干掉切干掉切!”

“哪里哪里,你哩屋哈咯酒是贵酒,我肯定要喝,干干干!”

……

招待毕,没人送上一杯茶。客人们向主人告辞,客气道:“艾丁(我们)走了哈,累得你了哈”主人一听,这么客气,追出来回道:“莫哇(说)累呀,你哩咁样至礼,难得来,我是随菜便饭,过坏哩餐(吃得不好)呢。又来嫽(玩)哈”。客人听主人更客气,不依,也回道:“你真莫咁样哇(说)。一大桌子的菜……哪阵子有空来我屋哈(家里)嫽。我家真冇嘛咯(什么)好菜食得。”主人更加不依(你太谦虚了哦),赶紧纠正客人的说法,正色道:“你打笑我哩。你屋哈是正有,哪阵子(什么时候)你屋下都有,今晡是真过坏哩餐……”。客人觉得主人太抬爱自己,赶紧发出邀请:“你哇得好。哪阵子来我屋下嫽,冇嘛咯食莫管佢,放落人工来住几夜啰……”

一切有如放电影,转眼到了艰难时世。按理,春节里亲戚往来结束,“新年饭”也就退场。现在大集体了,生产队里的人同生产同劳动,感情深厚,开始互相“帮扯”起来,像车轮一般打转转,你“帮”我“扯”的请吃“新年饭”。这样,铜鼓人过一个年,往往要请四五十桌饭。社员们平日不见荤腥,乡里乡亲的互相帮助,也没什么东西来感谢,现在有点好吃的,正好趁此来感恩。

问题来了,世事艰难,缺吃少穿,物资匮乏,几十桌饭,粮食不说,肉品荤腥从哪里来?社员们每家每户每年,先要向国家交一头标准猪,到供销社卖了,过年才允许队里杀一两头猪过年。按人口分到户,每家三斤五斤的。各家再分一点猪杂。一个猪杂分成若干份,得了猪肝不能得猪心,得了猪心不能得猪肺、得了猪肺的不能得猪腰……至于鸡鸭,也要先完成国家任务,每年先卖给食品公司一只鸡,两斤蛋,剩下的才可自己吃。那时候鸡也不好养,尽得瘟疫,到过年,剩下不到几只,死光了就没有鸡吃。会捉鱼的人到河里、田里、坝塘里捉点鱼,这样才能把整个春节对付过去。

大集体了,拜年的方式不一样了。一大早,社员们就出了门,一家一家拜年。到门口有一挂鞭炮响,进门就有茶,尝一尝干果子,杨梅干、青梨干、南瓜干、茄子干……应有尽有,却没有酒。那时没条件了。生产队里每年种一点糯谷,一家分十斤二十斤,过年做米果都怕不够,哪里能蒸酒喝?但是,有人给拜年的人煮“满碗”。一家吃几口,几乎要撑破肚子。

怎么请新年饭?选一个稍有空闲的日子,头一天打个招呼:“明晡夜晡来我家食饭”。人们如期而来。吃饭了,桌子上满满一桌菜,鸡鸭鱼肉都有,闻得到肉香,但肉却不见多少,尽是辣椒、白菜、藠头、菜蔸之类。如果有鸡鸭鹅,不是整只,也不是切块,而是剁碎了炆汤。客人夸赞:“你哩真客气耶,搞咁多菜哟,你咯(这)种搞法,我哩下次不敢来嘞。”主人回道“冇嘛咯食得,都是萝卜白菜,粗茶淡饭吃一餐嘞,唔晓得你哩食得惯么。”然后喝酒。那时,白酒喝万载的锦江酒居多,四特酒是奢侈品。大家都大碗喝。

劝菜,诚心劝:

“今晡日过年嘞,你们是做客嘞,放下架子来啰……食菜食菜……”。

劝酒,使劲劝:

“一年就这一次哎,放开来食嘞……”;

“我哩屋哈嘛咯事你哩都帮忙,莫至礼哎,多食点子嘞。”

“干干干!又不是没有菜,又不是酒不好,又不是不能喝……来来来,干一碗!”

夕阳西下,厅堂里昏暗起来,上两盏老马灯。厨房里的烟气香气飘过来,饭桌上却热腾得很。

起先,大家都很“矜持”,怕吃相难看,专吃自己面前的,慢慢的酒下了肚,渐渐放开了,一通下来,桌上的酒肉饭菜便一扫而光。

曾经问岳父,一年几十桌饭,肉品荤腥怎么够?岳父道,煮菜都是尽量省,自家人尽量少吃、不吃,抠心抠肺留给客人吃。以前的人都是苦自己,让客人,小孩也不例外。有一个老笑话流传很广:做客的人吃满碗,亲戚家里的孩子站在边上远远地看着,垂涎涎的想等客人剩下一点,看见客人把鸡蛋、猪肉、鸡腿吃掉了,便跑到厨房大哭起来,对他妈妈道:“呜呜呜,他把鸡髀都食掉哩。”

岳父家的情况却好很多。他是汽车队的老司机。汽车队有一大片菜地,种的菜吃不完,常常分给职工,还养十几二十头猪,时不时杀一头分肉。到过年,岳父每年能分二十多斤肉。加上他工作正直,为人宽厚,口碑好,供销社、食品公司、商业公司等单位都喜欢请他开车拉货、送货。当年与他办过业务的人至今都说,给他活两辈子,他都不会犯错误。故此,他往往能弄到一些紧缺货,紧俏物资。据说有一年,他买过十二副猪肝过年。

……

到1980年代初,兴盛一时的“新年饭”开始变味了。那年春节,岳母事先邀好了三桌饭,邀时都说会来的,等岳母做好了饭,却只来了三个人。那时没有电话,打发儿女一家一家去喊,都说来不了了,要么忙,要么家里也来了客。自此,岳母不再邀请生产队里的人吃新年饭,同队的人也差不多,不再互相“帮扯”了。

原先我不知道,铜鼓人历来的年饭有这么多“名堂”,有这么多甘之如饴、回味无穷的点点滴滴。慢慢的我知道了,小年起,他们的年饭几乎就停不下来,现在更知道了,这种年饭,有说不尽的情,道不尽的爱。

改开的初期,土地责任到户,铜鼓人既勤劳又智慧,地里的谷子长得更好了,沉睡在山上的千年树木,换来了一笔一笔的财富……一切如人们盼望的那样,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旺起来,更像花儿一样美起来。美起来的样子,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能够形容,简直是翻了天似的。于是,铜鼓人的年饭又出现了新的风貌。他们不再是兄弟一伙依附在父母的膝下过年,而是纷纷直着腰、漾着笑,欢欢喜喜地、独立自主地在自己的家里“过年”、吃“过年饭”、请“新年饭”。尤其是“过年饭”,简直像灿烂的鲜花遍地开放,都大张旗鼓的邀请亲亲的父老兄弟——父亲过完兄弟过,老大过完老二过……父母招儿女团聚,儿女请父母兄弟“过年”。乡村小道上,“过年”的队伍熙熙攘攘,过了一拨又一拨,风雨无阻。如果老祖父、曾祖父还健在,都请在高堂上坐在第一位,简直像恭候“太上皇”一般,子子孙孙一个个给他发红包,送新衣,祝福他长命百岁。

“年饭”的气象一新,缘于人们打破了旧的传统观念和思维,人的心胸变得越来越开明、宽厚,包容。但老规矩的底线暂时不会突破,“过年饭”还是三代上下的血亲一起。哪怕再好的朋友,哪怕再“铁”的关系,哪怕再大的真心诚意,也不会邀请“外人”。如果你邀请了,民间有一句很硬的话:“叫花子都要过年呢。你要我到你家过年?以为我过个年都过不起呀!”。但这也不是很绝对。“坐地日行八万里”,宇宙万物的更新总在不知不觉之间。到后来的“过年饭”不再将女儿女婿“拒之门外”,把他们请回来,姑姑姑爷也请回来,连亲家翁亲家婆都成了座上宾。

“新年饭”却要更加周到细心,不能漏了亲朋好友不请。倘若漏了,那人就会说:“xx发达了,我们不在他眼角里了……”

这些年,我的岳父家过年,年年都很热闹,年年都温情满满。岳父退休之前,照例多忙于汽车队的事,改制之后,承包了队里的汽修厂,整天忙于修汽车。岳母一边开着中药铺,一边打理家事,种几垧菜,每年还养两三头猪。过年之时,岳父带头杀一个猪。一头200斤左右的猪,能杀百多斤肉。好朋友,老亲戚,这家砍两斤,那家砍三斤相送。然后堆一堆茶籽壳或秕谷壳烧起来,再搭好架子,放上猪肉,又支起一个旧铁锅,将猪肉罩住,把肉熏得香香的,就成腊肉了。再熏一些腊猪肠腊猪肝什么的。一个月后,这些东西会全部吃掉。

岳父带了头,堂下的五位兄弟纷纷跟进,次第杀一头猪,吃一餐丰盛的“过年饭”

一根藤上的瓜瓜们都来了,上溯到曾祖父的所有后裔,于是乎五世同堂。年年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加入。太祖父的弟媳80多岁,她们家是太祖弟唯一的支脉,家境稍弱,跟大家庭“帮扯”不起,多年不敢“合群”,现在也带着儿孙们来了;有两三个年尊辈长的叔公坐上席上位;贵成叔公是堂叔们的继父,他年岁最老,威望也最高,自然坐最左边的第一位。堂叔们的生身父亲五十年代就早逝了,堂叔婆带着四五个儿女,度日艰难。大约是1958年,本家的贵成娶了她,和她一起抚养儿女,就成了我们的叔公。贵成叔公的祖上颇有土地屋舍,曾经是地主,他的父亲读书读到三十几岁,做过民国时高级法院的参议,解放前辞职归田,赋闲了一些时日,复查时险些遭枪毙,因为没有血债,后来就当了几天教书先生。各家的女儿女婿们,但凡有空的,也举家都来;各房的姑姑姑爷们如果没有事,也一起来了。到世纪之初,有的儿女亲家也被邀请,“过年饭”场面之盛大,前所未有。我几个舅子的岳父母,每年也都把我和妻子女儿“帮扯”进去,请我们去他们家吃“过年饭”。

……

悄悄地、悄悄地,年饭的样子又不一样了。这变化,似是不知不觉,其实有声有形。

今年的小年,岳父的家族照例请吃“过年饭”。岳父请了整六桌,我却缺席了。自我结婚,这似乎是我唯一的一次缺席。岳父叫过年的时候,我早已计划先回一趟老家,岳父知道后没有责备,也没有表示遗憾,非常宽容的样子。过年的地方也变了,不再是他经营了几十年的小楼屋舍,客家院落,不再是大锅大灶木柴火,也不再是岳母亲自下厨,子媳们帮厨。他亲自建起的房子,因为修蒙华铁路的缘故,被征收拆迁了,他便在附近订了一家农家饭店。

亲叔叔,堂二叔,三姑,分别在城里建房买房,乡下的房子或卖掉,或空置荒废。年饭都是在城里的饭店吃。

有一些面孔消失了。先是叔婆太驾鹤西去,几年后,他的儿子光贤叔公病亡。去年,堂二叔尿毒症病故,几个月后,堂二婶也因癌症去世了。

餐桌上依然丰盛,甚至更加丰盛,可谓应有尽有,但基本不上酒了,上了酒也只是摆设,没几个人喝。菜都是高大上,但似乎不那么好吃了。

各家的儿子们似乎也没有全部到齐。有的在外面打拼没回来;有的是家里忙,来不了;有的是来了女儿没来女婿,或者来了女婿没来女儿。

子侄、孙子、外孙们倒是来了不少,以前从没见过的也来了,几岁十几岁的娃娃们有很多不认识;抱着牵着的,知道是谁家的孙子外孙;满地乱跑,或者沉默寡言的,却要凭相貌去猜。孩子们自顾自地玩,大多数在玩手机。他们除了亲亲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姑姑姑爷,表兄弟姐妹,对其他人,哪怕相邻而坐,哪怕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闻到彼此的气息,哪怕眼睛对视了,几乎都是不喊不叫,不打招呼,不交流,甚至眼皮都不抬一下。大人们教他们:认识吗?这位也是舅舅,那位也是姑爷……快喊,有的孩子眼皮抬一抬就扭过头去。一些读了大三大四的孩子也如此。堂叔叔的孙女最泼辣,最有趣。爷爷、母亲叫她喊人,她头一扬,说,我又不认识他,不喊不喊,就不喊。

这些年来,亲戚家的过年饭和新年饭,我大都去了,今年也没缺席。堂二叔家的过年饭,因为二老过世的缘故,改由长子主持的。春节期间,三姑照例请了几桌新年饭,来的大都是孩子们,彼此陌生了很多似的。我也请了四大桌,是20人一桌的,大人小孩到得比较齐,大人之间很和谐,孩子们却有强烈的生分感。之后,所有的姨妹夫也纷纷请了新年饭,所见大体如此。

想起在岳父家体验客家人过年几十年,感觉以前的人都开朗阳光,见面之后,彼此间有说有笑,说着贴心体己的话,亲情是浓浓的;孩子们见了,也都是灿然一笑,喊一声舅舅或姐夫、姑爷或姑爷、哥哥或姐姐的……真是如沐春风。而如今的年,亲与亲之间却独立了很多,总有着一层隔膜感。孩子们似乎大都孤独于自己的世界,于大人而言,却少了很多温情,心里颇不是滋味。

问岳父,现在的过年,吃过年饭,是不是变化很大,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岳父呵呵一笑:“差不多到齐了,坐了六桌。都很好的呀。”岳父总是这样宽厚仁慈,只知道今非昔比,却从不言今不如昔。

我却不是这样达观。现在我常常问,这样的现象是好呢?还是不好呢?也许有人会说,世事常新,这很正常呀!而我的答案却是,这样不好。世事确实是日日变,日日新,倘若世界都变得越来越文明知礼,那才是好的吧。

2018/6/5草成;2018/6/12暂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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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李梦初:全文大修改,比原文条理更清晰吧,增加了一些生动细节。谢谢朋友们翻阅!

本文标题: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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