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父亲93岁。
那会儿，他脑子基本不糊涂，精神还好，母亲需要买个什么，都是差使父亲。
母亲不是懒人，只因为自己已经步履蹒跚，路走多了就会喘得厉害。
从二哥家到小街，最多700米，这么近的距离，父亲以往是来去一阵风，到了93岁，也还是眨几眼的功夫就把母亲需要的东西买回，因为父亲一直保持轻盈的体重，时至今日，100斤不到。
父亲93岁的冬天，我回乡下，带了一些糕点，每次都这样，父亲喜欢吃甜食，从早吃到晚，一辈子吃不够。
我在北屋给父母洗衣服，突然听到南门外传来二哥吵嚷嚷的声音。
我赶紧丢下手里的活，直往南门跑，除了针对父母，二哥大概率不会如此大嗓门。
果不其然，父亲弓腰站在路边，就像做错事情的小学生，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不等我询问原因，二哥继续瞪着大眼睛，气哼哼地训斥父亲。
原来父亲把我买的糕点，偷偷拿一部分藏进棉袄里，双手捂着胸怀，准备送给大哥，刚刚跨出门外，与从外面回来的二哥撞了个照面。
二哥见他胸前鼓囊囊，又见他神色张皇，立刻喝他站住，然后从他怀里掏出糕点，父亲紧紧拽住不松手，二哥能不大吵大喊吗？
“你个死色样子，为什尼要把东西拿去小街（大哥家住小街）？事事维护他，对他这么好，他咋不带你们去他家蹲几天？”
只要说起老大，二哥那是满肚子怨气与苦水，责怪父母偏心老大一家的话那是经常挂在嘴边，最大的矛盾，就是老大没有把父母带回家住一住。
我心里对老大也有看法，他怎么就不能把父母接过去住一住？自古道久病床前无孝子，父母常年与二哥住在一起，龃龉与矛盾不断。
父母也想去老大家住一段时间，平平二哥二嫂的怨气，但是他们说什么都不算数，母亲为此只有哀叹：人老了，瞎扯蛮（不中用）！
所以，父亲把吃食偷偷拿给老大，我也不认可，便冷着脸对着他喊：回来，回来，留着自己吃！
可父亲依旧站着，纹丝不动，这个时候，二哥嗓门更大，似乎要点火上屋梁。
父亲依旧抱着那几块微不足道的糕点，棉袄依旧敞着，身体突然抖动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二哥的话让他寒冷，还是一阵一阵的北风让他寒冷。
我心头一阵发紧，走上前，搀住他的胳膊，软声细语地说：走，外面太冷，跟我嘎去。
父亲不再坚持，慢腾腾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坐在床边，一直没敢出来。
我去屋后河边汰好衣服，又晾挂起来，临近中午，再走进父母的房间，他们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母亲开口：人老了，狗看见也嫌！
父亲接着母亲，说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大喜（大哥名字）不是有病嘛！
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我嗓门又大起来：他过去没生病的时候，怎么不接你们过去住一住？
这件事，我一直难以释怀。大哥要是这么做，二哥何苦经常把怨气发泄到父母身上？吓得父母看见二哥，犹如老鼠看见猫。
父亲听我说老大不好，抬头朝我瞪了瞪眼，嘴里嘟囔着什么，终究没有吐出一句清晰的话来。
我让父亲出去走一走，他很少长时间待在房间，总要在门口转悠转悠，或者找点家务事做一做。
他却不理我，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我的喉头再次发紧。
我突然想起什么，走到屋后问栽菜的二嫂二哥哪去了，她告诉我二哥去熟人家吃饭了。
二哥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我立刻跑进父母房间，打开父亲早上准备送给大哥的糕点袋子，又往里面加了一些，然后塞到父亲手里，让他趁二哥不在家，赶紧送给大哥。
父亲不由分说，拎着袋子就往外走，就好像后面有人追赶他，我要陪他一起去，母亲朝我摆摆手。
没多会，父亲回来了，满脸带笑，就好像得着什么喜事。
我故意损父亲：大儿子就是你的命。
父亲一甩手：有事哦（说什尼呀）！
三年前，母亲过世，大哥可能感觉到亏欠，终于时不时地把父亲接过去住一段时间。
到了去年夏天，96岁的父亲脑子明显糊涂，好多熟人都认不识了，说过的事情转身就忘，但是我每次回家，他都是第一时间掏钱出来，要给我买猪头肉吃，仍然记得猪头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傍晚时分，我跟父亲坐在大哥门前乘凉，二哥经过门前，父亲第一时间喊住二哥，然后进房间从他床铺的席子下面，摸出一包剥好的青豆塞给二哥。
就在这时，大哥从卫生间走出来，看到了父亲的动作，我依旧挡住大哥，朝大哥摆摆手，不让父亲看到大哥，以免父亲局促。
等二哥离开，大哥表现得愤愤不平：老头太偏心老二，前几天把油条藏起来拿给老二。
我笑着安慰大哥：爷住在二哥家，不是也偷偷拿东西给你家吗？住在你家就想着二哥，住在二哥家就想着你，有什么偏心不偏心？
大哥不吱声了。
父亲有心给二哥东西，却再也没有精力跑去二哥家里，只有当他看见二哥经过大哥家门口的时候，才会拿出偷偷藏起来的东西塞给二哥。
可假如他有几天看不见二哥，他藏起来的东西，又该如何交到二哥手里呢？因为他已经没有能力一气呵成地走到二哥家。
父亲肯定着急，却没法跟人说。
因为他已经说话不连贯。
又有多少人愿意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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