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年,只一夜
他把那只浑身污泥的小狼崽子抱回山洞的时候,烟的心猛然一痛。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爱上了眼前的人。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少年三分俊朗,七分秀气,声音却微微沙哑。
“你真的把它救回来了?”烟问,“他还好?”
“嗯。”少年微微一笑,将睡着了的小狼捧着递给她,说,“你抱一下。”
烟有些手足无措,但仍强忍着颤抖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只幼崽。
少年站直了身,转头看向山洞外的杜鹃花海,晚风吹动了他黑色的短发,他的眸子暗了暗,但很快又亮起来。他重又转过头,问:“你想不想……”
“是不是我……”
两人同时说话,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你先。”烟说。
“不,你先吧。”
烟愣了愣,接着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问:“萤,是不是我说过的事,你全都会记得?”
“差不多。”萤淡淡地笑,说,“虽然不会像你那样记得所有细枝末节,总之我关心的人我会记得。”
“就像他。”烟示意怀里的小狼崽,说,“我告诉你好像有小狗掉下去了,你就记在心上,去救了他。”
“嗯。”
“你总是这样,有力气完成该做的事。”烟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激动,强忍着心意,放慢语速道,“而我,我只能记着,想一想。”
“别这么说。”萤望着烟说,“除了你谁还能看到和记得那么多呢?”
烟沉默着,良久才问:“万一神知道我们救了一只狼妖,会不会降罪呢?”
萤双手微微握起,说,“神很忙的,有那么多使者,哪里就来管我们了。”
烟点点头,问:“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我想杜鹃的花蜜很好,不知道你要不要。”
烟笑着点点头,到山洞一处石块平台处放下开始哼哼唧唧的小狼崽,说:“你去采吧,这孩子都快醒了。”
萤嗯了一声,便飞跳向山崖下的花海;而石台上的小狼也在一阵光芒里幻变成一个有着栗色卷发的小男孩,那男孩约莫七八岁,他一醒过来就瞪眼望着烟,既警惕又无助。
“别怕,我是忆灵,刚刚和另一个使者救你上来的。”烟微笑着,柔声说。
“忆灵?”小男孩望着眼前这个有着齐肩黑色卷发的大人,瞪大了眼睛,语气兴奋起来,“就是什么都不会忘记的神使者忆灵?”
“没错。”烟笑着,眼神却迷惘起来,“就是什么都记得的忆灵。”
烟是行走于山川间的忆灵。
关于她的一生,大抵是没有人知道的,哪怕是最懂她烦扰的萤也总有记不得的她的事。反倒是她,对旁人的种种记得格外清楚。
因为她是忆灵。
所谓忆灵,就是他们被动拥有不灭的记忆。只要生命不止,忆灵们就会将所经历过的一幕幕篆刻于心,不是不想忘记,是记忆全然就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注定要为神去记录,要去承受这份存在的沉重。
直至死去。
偏偏每一个使者都会有极长的寿命,五百年上下,通常如此。烟已经一百八十九了,但因为是神使者,她和萤一样,会拥有永远青春的相貌。
至于萤,萤从不愿意告诉烟太多自己的过往,虽然相交甚笃,烟很长一段时间却都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使者。
“你多少岁了?”烟曾经问他。
“数不清了。”萤这样回答。
那一天烟认为萤在敷衍自己,生了好一会气。但很快她又消了气,因为她实在珍惜这个朋友,旁人不记得的话语,这个朋友都会用心去听和实践。
“虽然当时很生气你的臭脾气,但看在你那么好的份上,我就没事了。”后来的日子,烟提起这件事。
“我真的没有敷衍你。”萤认真地望着烟的眼睛,“我实在不愿意去数自己多少岁了。”
“好好好——”
“不,烟。”萤垂下眼,低声说,“真的,我是永生使者。”
“姐姐是忆灵,哥哥是永生使者?”小狼孩吃着花蜜,问。
萤点燃一堆火,淡淡道:“烟遇到谁都掏心掏肺,不留底的。“
烟笑了笑,揉揉小狼孩的脑袋说:“是的是的。你看你多有福气,吃到两个神使者的花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古泰狼。“男孩应着,腼腆一笑。
“家在哪?自己还认得路吗?”
“认得的。”
“天太晚了,你明天再回去吧。”萤望着篝火,说。
古泰狼见萤严肃,不由得朝较和善的烟靠拢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一些问题。烟一一解答,不一会就把古泰狼又哄睡了。
“你很厉害。”萤说。
“嗯?”
“对付小孩。”
“照着记忆里别人的样子学就是了。”烟淡淡一笑,一张清秀而单薄的脸在暖融融的火光里泛起一点血色。
“应该很累吧?什么都记得的话。“
烟的心里又是一痛,刚刚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情感再一次翻涌上来,有些话,她再也难以不说出口了。
“怎么又这样看着我?“萤微笑着问。
“我们之间有一件要紧事,你定时忘了的。“
“是吗?“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
“嗯,一年前一起去列车所调取记忆。“
“不是。“
“不是?“
“不是。是三年前。“
约莫是三年前的那时那地,烟正对着森林里的溪流摸自己的额角,额角上记录的是数字一百八十六,自己的岁数。
她对着水面梳理那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她向水中的自己一笑,一张五官秀气又舒展的瓜子脸,修眉妙目,颇具风流之态。唯一可憎的只是右眉底端的一道疤,微微凹陷,尤以她绽开笑颜时明显。
那时的烟挺自豪,她活到一百八十六岁,不敢说超脱,总也是搞明白了不少其他忆灵或者说所有生物为之困惑的问题。她也经历过不少故事了,被伤害,被遗忘的历史不少,不过她总能在心里将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人物形象杀死。无论在现实里她怎样荒唐和固执,在心里,自己的世界里,她是最最潇洒的魔头。你若走进去瞧,会发现她的心常像一座黄昏里的悬崖,登上悬崖的阶梯上,挂着各式各样过往的尸体,登上顶端,悬崖上的她黑衣金甲,执着寒光四射的宝剑向你笑。
没有人能和她一同存活在悬崖的黄昏里。
“因为那是我的悬崖。“烟说,”没办法控制记忆是一回事,自己创造什么选择什么又是另一回事。“那些深陷记忆里的忆灵是可悲的,那些为自己不能忘而怨天尤人的忆灵是可耻的,那些为被忘而愤愤不平的忆灵是可笑的。
她直起身子,翩翩旋起,离地的时候还没忘了摘下一支杆子最高的蒲公英。烟半翱翔在树木较疏的溪边,笑望着被吹散到自己白裙子上的蒲公英种子。
突然一阵异常的风,几絮蒲公英种子冲进烟的鼻腔。“阿嚏——“烟忍不住打个喷嚏,眼睛也狼狈地半闭上,几乎飞行不稳。
“幸亏四周没什么人。“她想。”否则这个样子……“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到了,影响自己的形象。
好巧不巧,她转头处,看到了一个人。
刚刚那头还没人的溪边,升起黄绿色的萤火虫之光,在渐渐暗下的天色里幽静神秘,而那幽光之中,静静伫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好在烟已经飞开有个几十米了,那人应当没看清烟刚刚的傻气。
“那是个什么生物?怎么就突然出现了?真是讨厌。“烟说,“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后来听说有一个使者随萤而来,就是你了。没想到吧,我第一次见到你是讨厌你的。”
“原来你从前是那样的。”萤微笑说。
“不许笑我。”
“嗯。”
“那现在呢?现在你怎么看我?不觉得我讨厌了吧?”萤又问。
“还是讨厌,不同的讨厌。”烟轻声道。
“什么?”
“不讨厌你了,可喜欢你了。”烟甩了甩头发,说。
“我明明听到你嘀咕了一句。”
“是啊,就不告诉你。”烟撇嘴一笑,表面潇洒,心里却焦灼起来。
“为何不说呢?”萤的语气突然哀伤起来,“很多事情,此时不说,彼时就没机会了。”
烟愣了愣,说:“我们是共同事神的朋友,是不是?”
“嗯。”
“你是永生者,而我才两百岁不到,多的是机会。”
萤这次没吭声,只是静静地拨弄柴火。
“生气了?”
“不至于。只是有些事……“
“你真的就那么想说有些事?“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她不好提高声音吵到古泰狼,只是变尖了嗓音。她说完这句,又后悔起来,羞愧于自己的私心,也不作声了。
那一晚,二人不欢而散。直到送古泰狼回森林的好几天后,两人都呆在各自森林边缘的屋子里,没有见面。
萤本身不爱寻人,烟又恼羞成怒,一直到一天傍晚萤才来找烟。
“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列车?有什么去头。“烟按捺自己的欣喜。
“不是。是那条小溪。“
果然,他还记得,只要是自己想让他知道的要紧事,他都会记得。
“走!“烟跃下楼梯,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啊?“烟踏过枯枝,低头,问。
“没事。就走走。“萤的步子特别轻,他问,”我记得你从前是长发?“
“啊?嗯。“烟有些错愕地应,心里有些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察觉。
“为什么剪了呢?我都忘了你从前的样子了。“
“不就是那个样子。“烟嘀咕着。
二人无言,只在朦胧夜色里漫步。烟看到,溪边的树把枝条的影子投在了萤的脸上,影影绰绰。
烟忍不住一笑。
“笑什么?“
烟摇摇头,转头看向天空那轮月亮,纤细修长的手指笔画着轮廓。萤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两人的背影在夏夜的微光里伫立。
“其实……“烟放下手,同时也鼓起了勇气,她说,”其实之所以把头发剪了,是为了你。“
萤的手一颤,眼睛怔怔地望向她。
“我跟自己发过誓,不许对别人动太深的感情,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像我记住他们一样记住我。可是对你,我是永远不愿意失去的。为了惩罚自己,我剪去了自己的头发。“烟一口气说完,气都差点传不过来。她甚至不敢看萤的反应,转身就快步沿着溪流走开。
萤没有说话,但脚步一直不紧不慢地紧紧跟着烟。
“烟。“快走到溪流尽头的时候,萤突然开口,”我也想和你说一些事。“
“什么事?“烟没有回头。
“我爱你。“萤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烟震动。
“什么?“烟转过身,眼泪簌簌而下。
“我爱你。“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烟全身都颤动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萤走过来,为她擦拭眼泪,动作温柔。
“我也是。“她说着,伸手去摸萤的手。
萤却缩开了。
烟一愣。
“我爱你。但只能事今晚了。“萤叹了口气,眼中有泪光。
烟不懂,直勾勾盯着他。
“烟,你不该爱我。你想,如果只有今晚了,我还值得爱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烟擦了擦泪,说。
“烟,烟。“他双手扶着烟的肩膀,神色痛苦起来。
烟甩开他,说:“我不管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也不想你上个晚上说的什么没有机会的怪话,我只知道我已经爱上你了,而你也爱我,至少是现在。这很好,以后你变心什么的,我会伤心吧,但现在——关我屁事。“
“你……“萤流出眼泪,神色却饱含感动的柔情,他说,”你一定以为我是在逃避责任。“
烟不做声。
“不。烟。你知道所谓永生者的命运吗?“
“你怕我死了,你会孤独?“烟问。
“不,不。“萤自嘲一笑,说,”萤可以永生,可我只有三年。“
“什么?“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人先说自己永生,又说自己只有三年的?
萤叹了口气,说:“本来不该和你做朋友,不该爱上你,更不该告诉你的,毕竟我只有这一个晚上了。“
“烟。我们所谓的永生者,不过是每三年换一次灵魂的重生者。我们拥有千千万万个萤的记忆,但却再也不是那千千万万个里头的任何一个。三年前你在萤火里看到我,我不是随萤火而来,是随萤火而生。“
“什么意思?“烟的声音颤抖起来。
“意思是,明天一早我就会消失,再回来的时候,躯壳里装的就是另一个灵魂了。“
烟的脑袋嗡嗡乱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没有别的办法吗?“烟问。
“没有。除非天神垂怜,可我们这种森林边缘的使者见不到神,又怎么妄求垂怜?“
“说不定呢?“烟激动起来,”我们——“
“别说了,烟。我们只有一个晚上了。“
听到这句话,烟心里犹如受到闷锤,绞痛无比。她弯下腰去。
“烟?“萤扶着她,坐在溪边的长草丛里。烟靠着萤,望着磷磷的波光抽泣。
但她很快止住了哭泣,因为真的只有一个晚上了。
“我们浪费了整整三年。“她说,”这一个晚上,绝不能再那样。“
萤蹙眉,紧紧抱住了烟。烟听到他的心跳,很快。
“给我取个名字吧,我不想叫萤。”
“我不知道。”烟流着泪说,“我不知道。”
“那么——”他说,“那么我叫云,你是烟,我是云。”
烟云,终究是易散之物。
那一晚,他们躺在湿漉漉的溪边,强撑着睡意聊到深夜,然后在犬吠声里相拥而眠。
第二天清晨,烟醒来,怀里只有露水和萤火点点。
她知道,他走了。
远处一个跟萤一样的人朝她走过来,烟心里燃起一点希望:万一呢,万一天神垂怜了呢?
可是那个人神色尴尬,说了一声“对不起”。烟知道,是萤,但不是云。
她摆摆手,想站起来,最终却掩住面,在朝霞笼罩的溪边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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