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乾昌
寒食过了就是清明,苜蓿芽儿就出世了。
走!掐苜蓿芽儿走!
挎上竹笼儿,迎着春风,一路欢蹦乱跳地向狗娃梁跑去。那里的苜蓿芽儿最胖最嫩。再说放羊的岁牛他爷爷去年把腿绊瘸了,再也不能拿着个放羊鞭子追着我们的屁股,边抽边咒:“把你几个岁绊死地,掐我的苜蓿芽儿,我把你娃地腿撅折了哩!”
我们的腿好好儿的,他的腿瘸了。我们心里就说不出来的欢喜。
今年,丑蛋儿他姐还是我们的娃娃头儿,我们就爱跟着她掐苜蓿芽儿。我是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才盼到这一天。不光因为苜蓿芽儿好吃,还因为丑蛋儿他姐姐走路说不出的好看。她有一根粗粗黑黑的辫子,从腰眼上一直垂到屁股蛋。她一走,她的两瓣屁股就争着抢着去够那辫子。她的辫子甩来甩去,抽打着我的眼睛,也抽在我心上。
三娃这个杂种总能看穿我的心思。他说他要告诉丑蛋儿,我对丑蛋他姐的屁股耍死狗(耍流氓)。我咬着牙踢了他一脚。
“你才是死狗,你大是死狗,你爷是死狗,你全家都是死狗!”
看着三娃半真半假的抹眼泪,我自己心里其实也打鼓。他说的没错,我本来是老实娃娃,可看见丑蛋儿他姐姐的屁股咋就防不住的成了死狗了,没奈何!每当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羞耻感交织在一起。
春天来了,河湾里的冰凌化了。我心里也时常有一股热的液体流过,莫名烦躁。
狗娃梁上的风可不小,把几个老婆子早刮到了苜蓿地里连滚带爬了。三娃努力一吸,鼻子下面垂着的两根鼻涕像面条一样突然受了惊,一下缩了回去。他骂一声。
“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这几个老家伙快!”
我认识,她们是上庄里来娃她奶奶,四队里黑狗他大娘,还有庙底下桑杏她婆。几个老太太跪在苜蓿地里,黑棉布大襟衣服盖住了腿,只露出黑条绒布面下的尖尖的小脚。黑狗他大娘肥胖的身体吃力地贴在苜蓿地上,两只小脚像兔子尾巴一样滑稽。右手拿一根用粗铁丝砸扁磨快做成的刀刃子,左手按住一个苜蓿芽儿,右手手起刀落。像杀猪一样把一根肥嫩的苜蓿芽儿杀倒在地。然后麻利的放在面前的竹笼里。另两个老太太用手指头掐苜蓿芽儿,一只手撩起黑大衣襟,一只手把掐下来的苜蓿芽儿扔进衣襟拢起的口袋里。三娃从她们面前经过,故意用他娘新做的千层底挑起黄土,黄土迎风吹到了老太太的衣襟里。来娃他奶奶揉了揉眼睛,咬着牙咒骂。
“你大(爸)是个么带把儿(男孩×××)地,咋日弄出来个你也是个么带把儿地!”
丑蛋儿他姐听了用手捂住嘴噗嗤一笑,扭头就跑了。三娃又气又臊,狠狠吸一口鼻涕,红着脸边跑边骂:“咳!老不死的!咳!老不死的!”身后扬起阵阵黄土。
昨夜的一场细雨把地浇得虚蓬蓬的。苜蓿芽儿红着脖子,一使劲儿就钻出来了。苜蓿芽儿最爱丑蛋儿的姐姐,也就是七巧。她蹲在哪里,哪里的苜蓿芽儿就格外的胖,格外的嫩,仿佛都摇头晃脑盼着被七巧的白手掐了去。
我说,“七巧姐,你能,你掐的苜蓿芽儿又胖又好看,我就跟在你屁股后头掐吧。”
七巧回头瞥我一眼,笑着说。
“能成!”
我怕三娃又说我耍死狗,回头张望,他在镶他的铲铲。他的铲铲把儿掉了,他不能让那几个老太太看见他的铲铲没有把儿。他的脸憋得通红,一歪脑袋,把鼻孔下面的两根面条一把揩到碎花布袖子上了。远处,岁牛几个都勾着头抢着掐苜蓿芽儿。一个个山包像花卷儿一样蹲在天底下,一群羊趴在山埂棱上啃一口草根,抬头望天上的云发个呆。沟恰恰里悠悠传来几声秦腔。
“前边儿走地高文举……后边儿紧随张梅英……”
七巧的手又白又麻利,我总觉得我的眼睛跟不上她。一晌功夫,她的竹笼里就躺着满满一笼苜蓿芽儿了。再看看我的竹笼,刚盖住底子。娘会骂的,我赶紧跟着麻利起来。勤快人掐苜蓿芽儿,懒人撅苜蓿头,到了能割的时候,就只能给驴啊骡子啊这样的牲口吃了。
掐回去的苜蓿芽儿,娘淘洗干净,用开水焯了,拌上盐和清油,清香满屋。嘴皮子咂巴得震天响。或者下一锅旗花面,面快熟时把苜蓿芽儿下到面里头,面白苜蓿绿汤清,口水就止不住往外冒。但我更爱的是,用玉米面和苜蓿芽儿做的穹穹(一种地方吃食)。玉米面的清甜伴着苜蓿芽儿的清香,吃得人直到晚上还胀肚子。正胡思乱想呢,肚子咕噜噜乱叫唤开了。七巧回头看看我的竹笼。
“光顾着发呆,看看你,又掐那么一点。”我不好意思地挠头。看着三娃高高一竹笼的苜蓿芽儿。我说:“三娃,我藏着块糖哩,你娃想不想吃撒?”三娃听见糖眼睛猛一亮。
“我晓得,你又哄我哩!
“这次是真个地。”我说。
“在哪里?我看!”三娃问。
“回去再说,我藏着呢。”
“真个?”
“真个!”说这话时,我巴巴的瞅着三娃竹笼里高高的像山一样雄伟的苜蓿芽儿。三娃就咧嘴笑着往我的竹笼里抓苜蓿。边抓边说:“我再信你一次,你可再不把人哄下了!”我的目光随着他抓苜蓿的手移动,感觉差不多了。
:“么麻达!(没问题)”我说。
后来,三娃这小子终于知道,被我藏着的糖只是个美丽而遥不可及的传说。他回家照例要挨他娘几鞋底,并得到这样的警告——
以后少跟二宝耍,人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哩!可三娃终归是三娃,只要他的鼻涕还在,他就会死缠烂打跟我要糖吃。而他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的秘密是,他的竹笼里总会多几个土疙瘩。他娘就说他是猪变的,爱拱土吃。其实,那土疙瘩是我趁着他擦鼻涕,抓一把他的苜蓿到我的竹笼,再埋一个土疙瘩到他的竹笼,就这样,他的苜蓿跑到了我的竹笼里,地里的土疙瘩就跑到了他娘的手里,最后变成鞋底子或者笤帚疙瘩,害得三娃一见我就瞪眼。
只有七巧知道这个秘密。 她笑着白我一眼,我不好意思的挠头傻笑。 她就抓一把自己的苜蓿放到我的竹笼里。
“以后别欺负人哩!”
“啊,我晓得了……”
那时候,我娘总夸我手巧又麻利。我听了心里欢喜得不得了,晚上就梦见七巧。
待续——
苜蓿芽儿(连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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