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着几个月,传馆、代馆、幸馆三个士馆的饭菜都变得寡淡起来,曾经顿顿鸡鸭鱼肉,现在三五天才有一顿荦腥,乃至近日来,三个士馆都变成了土豆炖豆角。众人议论纷纷,有些人的不满已表现出来。这一天,三千食客正用饭,只听“咣”一声,一名叫作白赤公的拍案而起,大怒道:“这么糟糕的饭食,是把我们当猪吗?”
其时,孟尝君也同在一起吃饭。侍从把情况反映过去,孟尝君端着自己的饭碗,径直向白赤公走去。他的步履稳健,脸上还带着笑容。待来到白赤公面前,孟尝君把自己的碗递到白赤公眼前,说:“先生,不如吃我这碗如何?”
白赤公看了一眼孟尝君碗中食物,不觉大惭,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孟尝君笑着示意白赤公坐下,然后大声对三千食客说道:“与诸公一样,我也吃这土豆炖豆角吃得厌烦了,但有什么办法,王日前从我这里借去一千万金,我的家当已所剩无几,明年才能有所改观,要维持诸位一年的用度,必须节俭才行。”
孟尝君一顿,接着说道:“不过还有一个办法,我在薛城,尚有放贷之息未收,计有百万,若是诸公中有一人能为我收回利息,我想大家的伙食自然能够改善。不知,哪位愿担当此任?”
三千食客,平日除了吃饭,就是聊天,偶尔进行些鸡鸣狗盗之事,让他们劳筋动骨,甚是不易。众人你看我我看人我,你推我我推一,却无人响应。
孟尝君颇感失望,正内心吐槽“养三千士,其实是三千废物”的时候,一中年男子站立起来。此人名作冯谖,刚来两月,住在士馆最低一级的传馆中,不与众人结成小圈子,也不与孟尝君近侍接触,向不被孟尝君看重。孟尝君有心不让,但三千人中只此人站起,孟尝君又无可奈何。于是,孟尝君命人拿出契券,付于冯谖,又派两个随众,一驾马车,随冯谖去薛城收债。
二
马蹄达达,行进在通往薛城的大路上。仆甲驾车,仆乙坐在仆甲旁边,冯谖坐在车内,一张张正翻看契券。
“先生,您这是何若?三千食客,就您接了这份苦差事。薛城路途遥远,少说也得五天才能到。”仆乙说。
仆甲骂道:“就你话多,先生自然有他的打算。而且,难道你想继续吃土豆炖豆角吗?”
冯谖听他们对话,在车内笑道:“出来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好的。都城的雾霾实在太重了。”
仆乙又说:“先生,您是读书人,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请您给开解开解。”
“哦,你有何事不解?说来听听。”冯谖来了精神。
“就是,听说咱们国家已成为仅次于秦国的第二大国,可为何我们老百姓还是有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住不起房,甚至连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都成了难事?”仆乙顿了一下,继续说,“不仅我们,就是我们公子,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现在也只能吃土豆炖豆角。”
冯谖沉默不语,他倒并非回答不出仆乙的疑问,只是他想这一趟差事办完,自己很可能就住进幸馆,成为孟尝君的嫡系,挤进既得利益集团,所以就不能将实话说过给些下层人听。
冯谖未曾回答,倒是仆甲开口了:“你懂什么,咱们公子那是暂时手头不富裕,等明年王把借的钱还回来,以及各地的收益贡上来,咱们公子就又有钱了,咱们也就不用再吃土豆炖豆角了。”
“哎,王为什么向咱们公子借钱呢?”仆乙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真是当下人当久了,一点国家大事都不关心。这不,马上要召开万国朝会,四方那些小国,早就盼着来咱们国家。他们来时,带一点点东西,就能带会数倍的馈赠。咱们王一向喜欢怀柔四方,那些穷国一来,大哥大哥一叫,王心情一好,赏。这赏着赏着,国库的钱就不够用了,那只好向咱们公子这样的有钱人借了。”仆甲回道。
“哎,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上次朝会,据说那些国家欠咱们国家的钱,都被王一笔勾销了。”仆乙撇撇嘴,“嗐,要是把这些国家欠咱的钱都拿来改善咱们的生活,那咱们国家的老百姓就衣食住行不用愁了,孩子上学、老人治病,乃至咱们的空气治理,一下子都解决了。”
“你就作梦吧。”仆甲不以为然。
“你们两个住嘴。”冯谖在车内喝道,“多谈风月,莫问国事。伟大的王自然有自己的计划,岂是你们这些下等人思虑的到的!”
冯谖想,等回去后,一定得向公子和王上书,建议大力推进传统文化教育,圣人说“民可知由之,不可使知之”“常使民无知无欲”,必须如此才行。
三、
三人行了两天,来到了汶城。上一年,汶城经历了一场大火,整个城里基本没有房屋幸免。火灾之后,王第一时间赶赴汶城,对百姓进行安抚,告诉他们国家一定为他们修更好的房屋,提供最好的衣食住行的方便,并且减免当地的税款。之后,王号召辖下各地,募捐巨额资金,不仅完全够修缮汶城,还大大赚了一笔,国库收入大增。王异常兴奋,以至在与相关机构官员私下谈话时讲道,若多几次汶城事件,国家收入将大大增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汶城如今像一个九方格,各家房屋同颜色同样式,若不是住家,很可能在汶城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火灾过去一年,汶城已见不到半点残败之气,只见家家安居,时时有四人一群,打麻将,打牌九,杀象棋,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神情。据说,汶城重建半年之后,王派人员前来调研,在汶城到处问人“汝乐否”,众人纷纷回答“乐”。当然,其中也有一个小插曲,一老翁,恐是年长耳背,面对“汝乐否”的提问,回答说“吾不饿”,再问,对方强调,“吾确实不饿”。
冯谖三人进了驿馆,驿丞送来热水,三人洗漱毕,驿丞端上饮食,三人眼前一亮,原来是当地物产——火锅。随桌摆上的是牛肉、羊肉、猪肉,苘蒿、豆腐、魔芋丝,还有主食烧饼、金玉馒头,可谓丰富。三人吃了太久土豆炖豆角,见到眼前这等美食,哪有客气之理,于是一顿蛮吃,真是大快朵颐。
三人吃毕,驿丞送上茶饮。冯谖就问驿丞:“驿丞啊,你们这里现在的生活比火灾之前是不是更好了?”
驿丞答道:“托王和各兄弟城市的福,帮我们重建了家园,还免了税款,我们现在家家幸福,人人快乐,每天打麻将、吃火锅、喝着歌,真是提前进入了大同社会。”
“失去旧有家园以及亲人的,难道就不悲痛吗?”冯谖问道。
“怎么能不悲痛呢?但人嘛,到底还是要往前看,这场大灾,使人们也明白一个道理,多过几年幸福日子才最重要,其他都是白扯,能快乐就别悲伤,能享一分福就享一分福,生死就是旦夕之间的事,及时行乐,才是正经。”驿丞回答。
冯谖听了,愣了一愣,他隐约觉得驿丞哪里说得不对,但他一时也想不出不对在哪里。于是,他准备转移话题:“你刚才说你们每天唱歌,都唱什么歌?”
“这可多了,”驿丞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如数家珍地回道,“除了《祝吾王万寿无疆》《万岁!王》《随王走向康庄》等,我们本地的才子还创作了《汶城黔首爱吾王》《纵为地下鬼,也念王之恩》等十首歌曲。每日早中晚各唱一遍,哎,你们听,晚上这遍开始了。”
果然,一片歌声袅袅传来,词不甚清,于是,几人来到屋外,这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因为驿丞已情不自禁唱起来,一边唱一边看着三人,眼中带着感恩、激动又有一点自豪的光。
这光让冯谖心中一惊。冯谖心想,这一城的人,恐怕是病入膏肓了。他虽然这样想,但知道绝不敢表达出来。肚内的各种美味一齐喊叫着,要他懂得欣赏面前的美。
“大火难避死何诉,王爱民,声声入废墟。汶城黔首共一哭,纵为地下鬼,也念王之恩……”
终于,晚唱在《纵为地下鬼,也念王之恩》的音符中结束,望着泪流满面的驿丞,冯谖也像仆甲仆乙一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四、
第二天,三人继续上路,仆甲和仆乙几次想说起汶城的话题,都被冯谖以“多谈风月,莫问国事”制止。过了两天,终于到了薛城的地界。
薛城万户,人民敦朴,物产丰厚,一向为繁荣之地。孟尝君于此地放贷,年入百万。奈何这两年欠收,借贷者多入不敷出。孟尝以仁义行天下,并不催逼,因而近两年于薛城,并无收息之举。此此命冯谖收息,确也是无奈之举。
冯谖三人进城,早有城守接入馆驿。冯谖单刀直入,说明来意,要城守配合。城守维诺听命。
城守派员百人,各拿契券百张,收所属百家之债息。从早至晚,百人忙碌一天,方才完工。汇集之后,师爷作账核实,共收息十万,交于冯谖。
冯谖问道:“依往年,收息当在百万才算恰当,为何只有十万?”
城守回道:“薛城两年欠收,人民实已入不敷出,收息十万,已属不易。据泒员回复,城中十之七八衣食已捉襟见肘,实无法偿还利息。当然,大户中,借机隐瞒家底,企图赖账的也有,只是实难查实。您看……?”
冯谖沉呤片刻,问道:“薛城可有容万人饮食之所?”
城守回道:“城南大片广场,昔日农户曾于此打场,可容纳十万人,排万人饮食之席,当不是难事。”
冯谖说:“那好,你拿这十万,去置办酒席,请全城万户,各家至少一人赴宴。”
城守不知冯谖意欲何为,但应承下来。第二天,城守派人于城南广场设下灶台,杀鸡宰牛,烹鳞煮翅,又广为告知,傍晚时分到广场聚饮。全城百姓闻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各各欢欣雀跃。恨不得天地早一点变暗,及至傍晚,广场处,万户皆有人至,按甲里编号,各自坐定,只等开席。
冯谖与城守在主座,主座设在一土台之上,高九尺,居其上,可遍观。冯谖看薛城民众踊跃而至,心里也是十分感慨。他不禁想起自己在乡间时,也季季奔劳,就盼一年有好收成,衣食得解,少有余钱,不时改善一下生活即可。他望着薛城的百姓,宛如看到自己家乡的亲人。他没多说话,到时辰,直接下令开席。
薛城人民久已未见这般豪华酒宴,虽不知上边来的长官用意何在,但在美食佳酿面前,顾虑早已抛诸脑后,大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猜枚搳拳,快哉无比。
酒过三巡,冯谖等人下主台,与各席民众举杯,并且与他们熟唠家常,后面跟着的师爷不时作记。转完万户酒席,几个时辰已过,夜色浓得化不开般,城守命人点燃松油火把,挑起大红灯笼,广场中间又置硕大篝火,薛城仿若庆祝丰收一般,人人开怀,个个欣悦。
冯谖在主台,示意民众安静,大家望着主台上的长官,像看着一颗明星。冯谖大声说道:“孟尝君命我来收债,大家想必已知悉,但我在这里实在要告诉大家,孟尝君借贷给我们薛城百姓,并非要赚大家的利息,实在是想帮大家在困难时有所依傍。这两年欠收,孟尝君并未命人来收息,想必大家也看到了。而此次命我来,也实在是因为孟尝君先借了一千万金给王,而后又有三千食客,用度实在难以支撑。因而,希望大家体谅孟尝君的不易。”
冯谖顿了一顿,接着说:“刚才,与诸父老交流之后,我已差不多掌握清楚了大家的其实情况。我现在,再跟大家核对一下债券,实在无法偿息的,站在广场左边;明年可以偿息的,站在广场右边;现在有资财可以偿息的,站在广场中间。”
大家听了冯谖的话,内心也被温暖了,各就其位,原本有想赖账的,或许听了冯先生一顿肺腑之言,或许借着酒意催开了他内心的良善,也自觉站在右边或中间。
冯谖命人拿契券核对,一一验清,此时,已至深夜。
望着眼前分作三堆的契券,冯谖心情大悦,命师爷将可即时偿息以及明年可偿息的收拾起来。又令人将那完全没有能力偿息的人的契券,投入篝火之中。
民众惊愕,冯谖则大声道:“孟尝君命我烧毁无力偿还之契券,让你们减轻生活重负。孟尝君乃仁义之君,汝等当何以对之?”
百姓闻言,欢呼雷动。即使要偿息的,也不禁为孟尝君的仁义感动。薛城百姓久未历经如此场景,喜极而泣者成百上千,纷纷感恩孟尝君与冯先生,以至不自觉跪拜在地,高喊“孟尝君寿与天齐,冯先生福如东海”。
冯谖也不禁被民众感觉,一颗泪滴碎了青石。
仆甲、仆乙则面面相觑。他们想的是:回去如何对孟尝君交代?
五、
马蹄达达,冯谖和仆甲、仆乙从薛城回返。一路上,仆甲和仆乙都打不起精神,他们想这一趟差事没有办好,回去难免被责罚,而且,土豆炖豆角看来还得继续吃下去。想到这些,他们就觉得生之苦闷,乃至经过汶城时,火锅都引不起他们的兴趣。
冯谖心情却格外好,自觉办了一件有利于孟尝君的大事,一路开心,乃至在汶城吃着火锅时,还跟着汶城人民一块唱了歌。
一路无话,五天行程已毕,三人回到京都,进了士馆,下马收车。众人早盼着三人回来,好早一点改善伙食,看到三个归来,早有人报告给孟尝君。孟尝君第一时间召见他们。
“先生,债收得如何?”孟尝君问道。
冯谖回答:“非常顺利。”
“债收多少?”孟尝君问道。
“共二十万金。”冯谖回答。
听到这个数字,孟尝君眉头一皱:“先生,据文估计,此次收息当在百万差可。如何只有区区二十万?”
于是,冯谖把收账情况一五一十讲给孟尝君,孟尝君越听越觉火大,最后终于忍不住,打断冯谖的话说道:“先生,我派先生去收息,怎么能将契券烧毁,这样以后拿什么凭证再去收息?况今,尚等先生收息回来改善三千食客的伙食,这二十万金,只可给众人每日加一肉菜,且三月即用完。先生坏文大事矣。”
冯谖看孟尝君如此,并不惊慌,笑道:“公子胸怀天下,宅心仁厚,以您之智,当不难理解谖之所为。我请问公子:您是愿意弱三千食客饮食,而得天下士子之心?还是愿意厚三千食客饮食,而失薛城民心继而失天下士子之心呢?”
“先生此话怎么讲?”孟尝君问道。
“公子,”冯谖回道,“我之所以烧毁无法偿息百姓之契券,是因为他们早已失去偿还能力,若紧逼,则只会迫使他们逃亡,归入敌国之属。这不仅会消减我国人口,影响与其他国家竞争,而且,他们逃亡他国,必败孟尝君之名。所谓三人成虎,公子之名若被败坏,则天下士子必不敢再投公子门下。而烧毁契券,不过烧毁了一堆没用的纸片,却让薛城大部分百姓感恩公子的仁爱之心,他们必尽力竭力在薛城进行生产,薛城繁荣指日可待。另一方面,公子的好名声会越传越远,天下有识之士必蜂拥而至。那时,公子在四公子中,当列第一位。”
孟尝君听冯谖一席话,不觉茅塞大开,心悦诚服。他赶紧稽首向冯谖道歉:“文乃鄙薄之人,不知先生高明至此,惭愧。”
而后二人牵手,哈哈大笑。仆甲和仆乙在一旁则长舒一口气,心里暗想:“冯先生也真是牛人,这样都可以把公子说得心服口服,实在让人佩服。但是,我们还是得继续吃土豆炖豆角啊,唉!”
(2018-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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