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些大山里的女子，她们是孩子、是妻子也是母亲。
乡间小路上有不少女孩来来往往，有的背着竹篓，有的背着布包，里面装着的当然不是书本，而是脸颊红扑扑的、胖嘟嘟的孩子。我有些讶异，虽然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却仍旧觉得不可思议，我不断地问自己，她们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吗？
那天夜里，我又回到了我的中土世界，坐在我熟悉的座位上审视着大厅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无论是穿着被裙撑撑得圆圆的夸张裙子的女人还是身着铠甲手握利剑的女人，同任何地方的女性一样，她们有娇弱也有坚毅，或许任性、无理取闹，也或许温柔体贴深明大义。羽管琴弹奏着没听过的曲子，她们随之翩翩起舞，欢快的人群假装欢快着，女人们只管跳着，而男人们精明的脑袋都在飞速运转着，我知道他们的想法。
我发觉有人在祈祷着，向上帝、向佛祖，向任何可能降下奇迹的神明祈祷着，或者说哀求着，他害怕自己爱上的那个姑娘成为权力的祭品，可他明知是不可能，因为人群中那个身影实在是太夺目了，稚气未脱的面庞和明亮清澈的眸子是那样的可爱，她根本什么都没有想，只管卖力地跳舞，她越是卖力就越是叫人欢喜，裙摆所过之处尽是酝酿好的阴谋和野心，她的父亲就在那群领主之间，他不停地夸耀自己的女儿，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在兜售商品，他太想要权力了，女儿在他眼里仅仅是出价最高的人给他开的价码。
我从梦中惊醒了，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入藏之类的故事一股脑的出现在眼前，我知道我的妄想又出现了。那些山里的年轻女子并不像我梦中看到的那些女人，没有那么复杂，没有领主也没有藩王，只有早起赶猪的老伯和蒙蒙细雨。
我是个假装善良实际冷漠的人，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山里的女孩子是否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是否可以掌控自己的未来，只是想看看她们故事的结局来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坐公交车从不让座，从未给过乞讨的人一分钱，从不帮助陌生人，可我又时常捐款，有自然灾害的时候往灾区捐，没有自然灾害的时候往贫困山区捐，这可能是类似于购买赎罪券一样的自我安慰，这是用钞票买来的善良。
于是我觉得我的噩梦都是假的，我梦中那些同情心和此刻的保护欲都是假的。我不敢再看任何一个山里女人的眼睛，好像我欺骗了她们似的，羞愧感将我暴露在村口凌迟，满身泥水的老牛也对我不屑一顾，可我又觉得自己不是那样十恶不赦，因为我还有羞愧感。
我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做坏事的人是坏人、做好事的人是好人，那么做过坏事又做过好事的人该如何界定呢？像我这样既不做好事又不做坏事的人又该归为哪一类呢？所以我宁可相信自己是一个通过了图灵测试的仿生人，我可以骗过人类让他们坚信我是人，却又缺失了灵魂与人性。
我的大脑又一次在与自己的博弈中陷入了僵局，那些已为人母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我在想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学校里兴风作浪，而她们只能切西瓜似的把自己剖成两半，把童趣与烂漫这半砸个粉碎，留下服从的一半攥在父母和丈夫手里，我觉得她们会痛哭、会哀号，会像囚徒一样一边敲打监牢的栏杆一边摇晃锁链，可是没有，那些三角贸易似的血腥场面只出现在历史课本和我自以为是的幻想中，我以为自己是个英雄，能够解救出囚禁在婚姻坟墓中的未成年少女，可她们并没有痛苦和悲伤，她们同我在一张桌上吃饭，笑着、说着，大快朵颐，这里没有被压迫的奴隶，只有淳朴的山中女人和一个经常胡思乱想的愚蠢青年。
之后我就迷茫了，我对她们的同情是假的，她们的痛苦和无奈也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不过是在自己和自己玩，我还是独自在沙堆上搭城堡的那个孩子，梦里的舞会、骑士和贵族不过是用玩具摆出来的场景，一场雨过后一切都会荡然无存，同惊醒的梦一样。
我再也没梦到过那个跳舞的女孩，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认识到这是我自欺欺人的妄想，或者是想起了这套用的是哪部以前看过的电影里的桥段，总觉得自己欺骗了自己的感情，不想在山上多待一刻了，看见这里的一花一木都觉得尴尬，想找些新的趣闻轶事来覆盖这些记忆，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寨子。
我开始对这山间的一切感到恐惧，山路像吐着信子的巨大毒蛇，山上的巨石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滚落下来，落在路中间，正好砸在某个倒霉蛋的身上，把他爱幻想的脑袋砸碎，连同他那伪善的心一起，而那些不知名的植物也都变成怪物，站在他的尸体边狂笑着，笑他的自作多情，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和怀里的孩子也在笑，笑声让他仅存的灵魂也要震碎，他逃到了地狱，地狱里的恶魔鬼怪也在笑，笑的更大声更发自肺腑，他不想再有耳朵，因为这样就不会在听到那笑声，也不想再有眼睛，因为那样就不必再看那可怖的笑脸。
一阵剧烈的颠簸将我从噩梦带回了现实，向车窗外望去，那些古朴宁静的村寨早已丢在了身后。我还在思考着童婚的问题，以我以往的道德和常识判断，它是山里遗留下来的恶习，可当我置身其中，发觉并没有什么受害者，没有人觉得自己的未来被什么人扼杀在摇篮中，也没有人戴着镣铐和枷锁感叹命运的不公，我一时不知道是自己太爱幻想还是她们因为一开始就决定不了命运而早就自暴自弃，思考这些问题实在叫人胆战心惊又疲惫不堪，我觉得还是将它们抛在脑后，好好享受一下温泉才不枉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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