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

郑重说明：文章是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馨主题第四期写作。

1.

九十年代，那时候上小学还要钱，对于农村人来讲这份钱很多家庭都支付不起，今天听来也许根本不值一提，只不到一百块钱而已。

放学以后，小明拿着奖状跑回家中，母亲见了很高兴，说晚上给他弄盘辣椒炒鸡蛋。

小明很久都没有吃过炒鸡蛋了，听到后欢呼雀跃，母亲去邻居家用花生换了几个鸡蛋，而后到自家地里择回一些青辣椒。

鸡蛋很少，只有四五个，但是辣椒却切了一堆。小明说：“娘，这次少放点盐好嘛？上次你炒的可太咸了。”

母亲看了一眼满脸期许的小明，笑着道：“行，知道了。”

鸡蛋对他家来说那是奢侈品，肉类更不用多想，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两口。

母亲将切好的辣椒特意分出一半来腌了，剩下的一半炒鸡蛋用。小明瞪着眼睛看着母亲将油倒进锅中，而后放入鸡蛋，最后放进辣椒，正要放盐的时候，小明叫到：“娘，少放点盐。”

辣椒炒鸡蛋的香味布满了整个院子，此时小明嘴角的哈喇子已经流出，母亲笑着帮他将口水擦掉，捏着他的小脸道：“看把你馋的。”

其实她也很馋，也很想赶紧吃上一口。

饭菜上桌。小明用四支筷子，一手两支将汤锅的篦子撑起以防烫到手，而后放在一旁的竹筐上。篦子上有四个馒头，今天煮的小米汤，馒头上沾了许多金黄的小米粒，褐色的馒头冒着小麦粉独有的香味。

“娘，我同学说他家昨天吃的是从外面买的馒头，又白又软，老好吃了。”

母亲道：“那馒头没营养，而且都是加的漂白剂，吃了对身体不好。”

小明难以置信道：“真的假的？一块钱才四个馒头，还不是好东西？”

“那是当然。”

小明母亲看着小明将米汤盛好，递过来一个馒头，她笑着接过，指着菜锅道：“还不快吃。”

小明拿起筷子夹起了锅里最大的一块鸡蛋，可是到了半途他又将鸡蛋放进母亲的碗里说道：“娘，你先吃。”

他看着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开始吃饭，自己也露出知足的笑容。他将馒头分开，将菜夹到馒头中间，说道：“娘，你看这样吃才好吃，它叫汉堡。”

“汉堡？那是什么东西？”小明母亲明显没有见过汉堡不是很明白。

其实小明也没有见过，只是书本上有一个笼统的灰白字画，上面画着汉堡，所以他就有样学样，道理倒是大差不差。

“就是这样。”小明左手指着馒头，右手抬起吃了一口，兴奋道：“真的很好吃耶！娘，你也试试。”

“傻样。”母亲笑着看着小明。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今天带着奖状拿回家，也就意味着又要交学费了。她看了小明一眼轻叹道：“儿子，你什么时候交学费呀？”

小明正在认真研究“汉堡”，汉堡里黄色的鸡蛋辣椒油慢慢被自己挤出来，而后一口吃掉，这味道简直不要太好。

“娘，你刚才说什么？”

母亲道：“你们学费要多少钱呀？”

“我不上学了。”小明说了一句，却见母亲的脸上挂上忧愁，连忙道：“我同学跟他爸去干电焊，当学徒一天八块钱，管吃住，我也想去。”

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小明并不想父母因为自己的学习再增添负担，所以想要跟同学一起去上班。

母亲皱眉道：“你个傻孩子，才多大点就想着出去干活，长大有啥出息？”

小明解释道：“我自己挣钱，家里就不用发愁我的吃喝了，而且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去别的地方当学徒都不给钱，我同学他爸那里一天还给八块钱呢！一个月好几百，到年底钱更多。”

母亲看着小明手舞足蹈，表情充满天真，被他逗得一笑，但刚笑出口，一股心酸立马涌上心头，眼泪竟不觉流了出来，她赶紧扭过头去擦掉。

小明见母亲表情有异，关心道：“娘，你怎么了？”

母亲苦笑着道：“这辣椒太辣了。”

小明倒也不去多想，又开始吃饭。

母亲带着商量的语气道：“儿子，这几天我剥了很多花生，明天卖到饭店去，有钱了咱去念书好不好？”

“不好。”小明挺起腰板道：“我要去挣钱，等过年了给你买新衣服，给你买肉吃。”

母亲心中不是滋味，深吸一口气道：“我这不是有衣服穿吗？再说买那么多肉干嘛？攒下钱给你娶媳妇不好吗？”

听到媳妇，小明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说道：“娘，你这衣服都穿多少年了，也不知道换件新的。”

母亲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这件衣服已穿了七八年都不舍得扔，连那件平时不舍得穿的新衣服都陪了自己四五个年头。

小明又道：“所以我要挣钱，停两年还要盖新房子。”

母亲笑道：“行，儿子终于出息啦！”

她算是同意了儿子的想法，自己丈夫在外打工，除去吃喝，也就够个家用，哪里还有钱让孩子上学？想想那些大学生一年好几千的花销，更是承受不起，遂叹了口气，一个人往屋里走去。

小明见母亲没有反对，兴奋的拿起一块馒头，撕成片状，把菜锅底那层油一点点的刮掉。他望着手上泛着油光的馒头，兴奋至极一股脑塞进了嘴里，细细品味着其中的美妙滋味。

一口嚼尽又拿起一片馒头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小小的孩子十三四岁，并不是什么都懂，但是他知道能够将肚子吃饱就是最大的幸福。母亲操持家务很是不易，再加上自己的学费，一定更加困难。所以当他听说同学要出去上班的时候，他自己也心动了。

他经常看到村里的大孩子每每从外地回来，穿着新买的衣服，说着外面的花花世界。高楼大厦，美女如云，只要你一伸手就有女人投进自己的怀抱。虽然他很懵懂，但是听到这样的世界，他就心潮澎湃，想要一探究竟。

只是学习就会被落下，但那又怎样？不过是早出去几年而已。

2.

工作之前每个人都想象着其中的美好，但大部分人开始工作以后却发现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工作与想象的完全不符，这是最令人接受不了的。

工地上一群被晒得黝黑的农民工开始踏上新一天的煎熬。

小明本以为学电焊，就是跟着师傅学习电焊，这样的工作一般不会太累，但是他想多了，来到工地的第一天就被工头安排去切割钢管。

每天面对着成堆的钢管，看着它们在切割片下抛洒起铁树银花，由很长的一段变成一截截图纸所要求的尺寸长短。

酷热的天气，令还尚小的小明还没有开始工作就汗流浃背，说实话他有些受不了了。

“小明，来喝水。”

工头挺喜欢小明的，他年轻懂礼貌，也没有说过苦，同他一块来的几个小年轻已经不干了。人少了工作就多，小明现在一人兼两职，以前他只负责切割就行，现在还需要帮忙运送管道，这无疑让他更是难以承受。

“谢刘哥。”小明很礼貌的回了一句，一瓶冰红茶，上面还挂着冰碴，这东西他出来之前没有喝过，入口甘甜可口，十分好喝。

“嗨！跟我还客气，好好干，下月给你涨工资。”刘哥语重心长的拍着他的肩膀给他眨了一下眼睛。但小明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刘哥已经跟他说过不止一次。

刘哥走后，一旁的老李走过来“哼！”了刘哥背影一嘴道：“天天跟我们说涨工资，也没见你涨过呀！光说不练不是英雄好汉。”

他扭过头跟小明说：“别听他的，你这么小就应该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上了大学，那才叫有出路，跟我们在这里干活没有出息。”

小明笑道：“李哥，上学不得花钱吗！”

老李道：“嘿！你这孩子，我跟你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等着瞧，早晚有你后悔的。”

夜间。

离工地有几里地的公园，是小明或者说工地老爷们们最爱去的地方。

此时华灯初上，忙碌了一天的女人们终于得以喘息，她们吃过晚饭，走出闷热的屋子，来到这片小公园。

“香气飘飘、浓妆艳抹、打扮的花枝招展，她们在家都不会这样打扮给自家老头看。所以，她们在乎的是我们这些在广场无所事事的抠脚大汉，而不是自家的小白脸。”这是老李得出的经验，正在滔滔不绝灌输给小明听。

小明暗自吃惊，没想到女生们都是这样的想法，看着老李的洋洋自得，还有在广场上花枝招展的女人，小明貌似懂了的点着头。

“不是我给你吹，老刘在这里勾搭了好几个女人了，怎么样？想不想试试？她们可就喜欢你这样的小嫩肉。”老李坏笑着说道，突的不再言语，瞪眼细瞅眼前走过得两个穿着紧身衣服，将身材勾勒的极其完美的女子。

小明摇着头苦笑，心里暗想：“好你个老淫棍。”

一个岁数在五十左右的女人，脸上画着浓妆，穿着短裙，身材挺不错的。她不停地给小明使眼色，奈何小明不敢去看，每每都是羞涩的低下了头，这若是让老李看见那还得了？

离工地没多远有一条街，这里饭店、理发店、五金店、商店样样俱全，每次到了这儿老李都会说：“小明，你先回去吧，我去买盒烟去。”

而后他就兴奋的往那条街奔去，他跟街上的人很熟，好几个人都向他走去，不一会儿老李的声音响起：“什么？昨天还10块呢！今天怎么15拉？”一个猥琐的声音响起：“今儿不一样，换人了，老带劲了。”老李道：“真的假的，你小子上次就忽悠我。”那人道：“哪儿能啊！”

夜晚的时光总是那样快乐，快乐的时光又是那般短暂，小明拖着疲惫的身躯趴在床上，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还有老李的话：若是不上学，你一辈子都得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一无是处。

这句话很有力量，在小明的脑海一直回响了许多天都没有停息。

现在除了工作累，小明的心中又飘出了其它的想法，最深的就是想回家，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就遏制不住，而且愈发强烈。他甚至有时候想到离家时，母亲那种自责还有不舍的眼神，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有时会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被人看到了总说沙子迷了眼。别人总是笑他哭就哭了这有什么。

他倔强否认，可是越倔强这种思念便越发的强烈。几个月后，他终于忍受不了，请了几天假准备回家。

工头老刘怕他不回来，跟他说了一堆好话，支了他挺多钱，甚至还给他买了车票。

3.

公交车疾驰而去，带起漫天灰尘，经过漫长的几个小时的路程之后，小明再次回到了陪伴自己十多年的熟悉土地。

村庄好像变了个模样，村边的墙上刷着白漆，写着各类洗脑的句子，坑边新种了一排杨树。他慢慢的向村里走去，以前的记忆一幕幕再次萦绕心头。

母亲还好吗？班主任不会怪自己不上学吧？家里是不是比以前过得要好一点啦？……

“小明？”

正在小明陷入沉思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心里一颤，抬起了头。

原来自己只顾着赶路，没有注意到自己正站在学校的门口，一个女老师满脸意外的望着自己。

“李老师？”

李老师正是小明以前的班主任，她现在和自己走的时候一样温柔、美丽且有耐心。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她都会耐心的为自己解答。

“小明，我其实还挺意外的，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辍学。怎么样？上班好嘛？”

她好像知道小明心里的答案，充满自信的脸上略微带了点怒气。

“还好，工头还有工友待我都很好。”

虽然小明这么说，可从他充满苦涩的脸上便知道他说的并非实话，起码工作并不轻松。

李老师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这学期马上就要完了，若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回校继续学习，这里才是你这个小孩子应该待着的地方。”

听到李老师的话，小明突然变得急切，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低下了头。

李老师走过去，站在小明的面前，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以前单纯的眼神现在也沾染了一些人情世故的影子。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看着小明，并非责备，而是关爱。他是她最喜欢的学生，成绩好、不捣乱、很积极，只可惜好似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李老师我得走了。”

小明受不了她现在的眼神，以前他很喜欢，现在却不敢去看，因为他怕自己忍不住说出那一句：我真的想上学。

“原来自己这么喜欢上学读书，以前为何没有发现？”小明自嘲的摇着头。

不多久就到了家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小明推门而入，母亲正在院中扫地。

她抬起头，竟发现小明回来了，兴奋的无以言表，凑过来细细的端详半天道：“黑了，瘦了，高了。你个混小子怎么回来也不知道说一声呢？”

母亲神情激动，并没有给小明说话的机会，又道：“路上没吃饭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小明笑道：“娘，我确实有点饿了。”

“傻小子。饿你不知道在路上吃点东西。”母亲话里虽然充满责备之意，可是脸上却挂着笑容。

小明看着母亲走进厨房，升起灶火，没多久便炊烟袅袅。他来到厨房门口，看着忙罗地母亲说：“娘，我回来的时候碰到了李老师。”

母亲“哦！”了一声，叹了口气道：“李老师其实来过好几次了，她希望你继续上学。”她添了把火低声道：“工作辛苦吧。”

“挺好的。”小明将背包放下，将工头给自己的工资递给了母亲道：“娘，这是我挣的钱。”

母亲愣住了，没想到儿子真的挣回钱来了，还这么多，她激动道：“哎哟！儿子长大了耶。”又起身说道：“你来烧火，我去买肉去。”

小明被她的举止逗乐了，说道：“再买两瓶饮料。”

“行，知道了。”

小院里矮桌上母亲看着儿子大快朵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良久她低声说道：“小明，要不回来上学吧。”

小明突的愣住了。

母亲又道：“我刚才去买肉，碰到了李老师，她跟我说了很多。我知道你学习好以后肯定有出息，就这样辍学了当娘的真的过意不去。”

小明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哽咽了一声，抬眼望向母亲，只见她眼里有一丝的泪光闪动，开口说道：“李老师来过很多次，一直在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如果就这样毁了，那都是她的责任，没有教好你这个学生，她很自责当初没有跟你好好聊聊。”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眼泪都斟满了眼眶。

“娘，求您别说了。”小明放下筷子却并不懂得如何去劝。

“小明妈妈，在家呢！”

李老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小明连忙起身看去，李老师手里拿着几本崭新的书籍，正笑着看着自己。

“李老师，你怎么来了？”小明懵然道。

母亲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她小跑过去，将李老师迎进院里陪笑道：“李老师，孩子不懂事，你别计较啊！”

“没事，我来呀！”她边说边伸手拍着手里的书本道：“是来送书的。”

她将书放在小桌上，正是小明该读的课本。小明神情凝重起来，呼吸都变得急促，他珍重地拿起书本，其上散发着新书独有的芬芳。

“小明，我知道你家困难，我跟校长说了，他很同情像你这样的学生。家里这么困难，学习还这么好，真的很难得。”

母亲没有说话，坐在了二人对面，跟李老师对了一下眼，会心的笑了。

“李老师，我……”

小明不知所措，可是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突然哽住，眼泪竟已经奔出。

“嗨！你这孩子，本身挺高兴的事情，怎么还哭了呢？”母亲看了一眼老师说道：“今天我做主了，明天就让这混小子去上学。”

李老师激动的抓住了母亲的说道：“谢谢，谢谢，小明就交给我吧，我保证他一定会比以前更用功读书。”

今天的天特别晴朗，凉爽的风愉快的吹着小院里的三人，连院里的那棵枣树都“哗哗”作响，仿佛知道主人们的心情同它一般激动，幸福塞满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