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叫罗木久,是一个老木匠,这个名字似乎注定他要和木头打一辈子交道。我不知道,在“木匠界”,祖父的手艺,算是个了不起的木匠呢,还只是个一般的手艺人。直至去世前,祖父总有接不完的木工活,帮邻村的张家李家做桌子做板凳,帮邻乡的陈家王家打柜子。我们家的客厅里,现在摆着一张祖父做的大方木八仙桌,高背太师椅,小椅子,小板凳。那还是爸爸结婚时,从祖父手上继承过来的。祖父做的椅子很结实,坐了这么多年,搬进搬出,除了妈妈用油漆重新涂了色,一点摇晃都没有。
说也奇怪,现在回想起来,祖父在我心中始终是照片里的这幅模样,除了头发比照片里花白些,嘴里也是这样叼着一根烟,穿着圆领白汗衫,坐在木锯屑堆里。他斜在工作台上,有时是一条宽大的板凳,拿着刨子,锯子,或凿子,一边干活,一边听收音机,收音机破破旧旧,布满油渍和灰尘,应该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只要听到收音机在响,我就知道祖父肯定在开工。
祖父一天有一大半时间,都那半拉毛坯房里干活,被一堆木头和各种工具环绕。上一辈人勤巴苦做惯了,祖父没有给我留下多么愁苦的印象。我只知道祖父用他的手艺,养活一家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第一辆自行车,第一块手表,让爸爸叔叔姑姑们小时候很是拉风了一把。妈妈说她嫁进罗家的时候,全村人都搬着条凳到我们家堂屋里电视,看许文强和冯程程。是祖父去世时,我才得以听闻,祖父起五更睡黑夜,“在六月天里,屁股硬生生坐出两个大窟窿”这样骇人的事情。
祖父生在殷富之家,上头三个姐姐,就他一个独生子,要不是遇上闹革命,搞不好会是个东游西荡的纨绔子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家被划分为“地主”,考学、当领导当干部的事,轮不到我们家。
所以当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的时候,祖父高兴疯了。奶奶说,祖父高兴得一宿没睡,说没想到会有“翻身”的这一天。后来我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学,祖父给了我一千块钱奖学金,妈妈说,祖父的钱是真真的血汗钱,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祖父的钱不存在银行,悄悄压在床褥下,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拿着那厚厚一叠钱,都可以闻到上面潮潮的棉花味儿。
那时村里时常有走街串巷的小贩,祖父去世前一年,来了个开拖拉机的,拖了一车日用品,牙膏洗衣粉杯子之类的。据看到的村人说,一个胡子拉杂的中年男人,把祖父的背一拍,就看到祖父就去屋子里取了一摞钱,当时觉得有点不对劲,等想过来的时候,中年男人已经把车开走了,剩下祖父和他买下的那一大堆东西。
放寒假回家的时候,祖父带我去仓库看,一箱一箱的牙膏、牙刷、洗衣粉,都是劣质的冒牌货。转身的时候,我看到祖父的眼里有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在闪烁,第一次我觉得祖父像个孩子一样。
祖父爱开玩笑,笑起来声壮如雷,又爱热闹,村里男女老少,都喜欢找他说话,叫他“大肚子爹爹”。村里老头儿、老婆子们没事就聚在我家门口,下象棋、打桥牌。那小棚屋窄仄,歪歪倒倒的,祖父日日不离的在里头干活,倒也不寂寞,总有人跑来找他唠家常,对门婶子遇到家庭纠纷,也来找他评理,说他“心里头嘹亮”。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都找他主持。
祖父病中,村里一个远房叔叔,一直贫困,终于可以盖得起房子,家中只有一个70多岁的老娘,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大人主事,没有亲朋帮衬,祖父去帮忙监工,送木头,找熟人买砖头水泥。祖父说穷苦人盖房子不容易,能拉就要拉扯一把,只要这一把翻过身来,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
祖父去世的时候,那个叔叔跑来哭了又哭。村里人实在,祖父不在以后,奶奶执意要一个人留在老家,家里只要有什么芝麻绿豆的事儿,叔叔就跑来帮忙,奶奶说,这是他记着祖父的恩呢。
当太阳守望者基地的木工课越来越有样子的时候,我常常想起祖父,那些锯子凿子让我感到亲切。祖父去世前,有一天突然拉着我说想跟我说说话,他心里存放着很多以前的事,想给我讲讲,他说他的大孙女有学问,也许有一天能把这些事儿记录下来。可祖父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我看着曾经挺着大肚腩谈笑风生的“大肚子爹爹”,瘦削得只剩皮包骨,虚弱地躺在那只旧躺椅里,眼泛泪光。
小时候,年年暑假都是要回老家的。夏天天热,吃过午饭后,祖父就把他那个宝贝躺椅拿出来,那躺椅的支架是竹子的,躺的部分是一块厚实的白色帆布。年头久了,帆布有些泛灰。老屋低矮闷热,祖父把躺椅支在后门进堂屋的过道上,那里有穿堂风。我和弟妹们坐在竹床上,祖父摇着扇子,躺在躺椅上,我们一边吃西瓜,一边看着神奇无比的《西游记》。
经常看着看着,祖父就打起盹儿来,仰着头,微张着嘴,呼噜一起一伏,配着无知无尽的知了声,让人以为这夏天无限悠长,真永远过不完似的。
每次回去,祖父都在伏案工作,敲着木头就问:“哟嘿,你们回来要住几常时间哪?有冇带伙食费啊?”一笑牙齿露一排,还有两颗大门牙。每次西瓜吃完了,皮儿扔在地上,我们一眼就能认出哪些是祖父吃的。我们吃过的西瓜皮,红一块青一块,他啃过的那些西瓜皮,红瓤上的青线一道道,整齐得很。
祖父好饮酒,每顿饭前都会抿上小半杯。天太热的午后,拎起鱼竿水桶去池塘,到了晚上,我就能吃到奶奶最拿手的油煎鱼了,泼上奶奶秘制的剁椒,红艳艳的别提有多香。一到傍晚,门口的地早早被我打扫干净,撒上水,我和祖父在大门口支个象棋桌,他砸吧半杯酒,我嘎吱嚼着锅巴饭,锅巴饭拌着煎鱼的汤汁,香得能把舌头吞掉。
村人们在田地了劳作了一天,此时正陆续往家走着,男人们在池塘里洗去脚上的泥巴,一些孩子在游泳。那个时候的村子是真的炊烟袅袅,收工回来的人们说起话来都格外畅快,灶堂里飘出木柴燃烧的香味。
祖父是食道癌走的,他病重的那段日子,我每天回去看他。眼见他日益消瘦下去,觉得死亡特别可怕。及至祖父真的去世,我不知怎么竟觉得,爷爷并没有离开,好像只是去哪个亲戚家串门子了一样。他想讲给我的故事是什么?如今只能是再也解不开的谜。他走的时候正值盛夏,他走的那天,天空有飞鸟,桃花湖两旁,漫天的荷花,在绯红的夕阳下,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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