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

一，归来的忏悔

1）2005年2月1号，一架国际航班从青云笼罩的天空呼啸而至，慢慢降落在上海机场 。 一个三十多岁、身材纤瘦的女人拉着简单的行李箱裹挟在乘客中间。她脚步慌乱，神情忧怯地行走在如镜光洁的地板上，穿过宽敞的机场大厅来到接机口。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她在心灵深处如梦呓般不停地喊着。两行热泪禁不住从疲惫的眼睛里倾泻而出、划过苍白的脸颊流向嘴角……

空旷的接机口， 北风凛冽，寒气袭人。她打了一个寒颤，急忙用双手轻轻抹掉眼泪，长吁一声，拉了一下衣领。而后用一种迫切的眼神、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像是寻找什么，又像是把这个亲切的城市瞬间攫入心扉。

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用一双焦渴的眼神在涌出的人流中搜索着。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他极力压制住激动的心情，久久地审视着那个站在人群中孤孱的女人：只见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呢绒风衣，高跟皮鞋更加突兀出她那纤细瘦弱的身形，黑黑的长发挽在脑后，憔悴暗黄的面孔镂刻着悲伤的痕迹，眼角多了几条浅浅的鱼尾纹，深陷眼眶的眼睛闪烁着歉疚、思念、兴奋、窘促等复杂情感相互交织的冗杂的光辉。

女人巨大的变化让他陡然有种钻心的刺痛。在对方身上，他几乎找不到这个女人原来的样子——那个白皙漂亮，温柔甜美的她，已被岁月的冲击、生活的磨砺，消靡殆尽。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他眼圈不由得一红，鼻子微微抽动，头扭向一边，随后向她走去。同时，女人也看到了他。两双充满痛楚的眼睛犹豫的对视着……此时，心中的纠结、复杂的情感，置身的窘境，已无言可喻。

他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伸手接过行李。凝重的面色挤出一丝凄然地微笑，而后低垂眼帘，漫不经心地看向手中的行李，语气却平板的出奇：“回家吧。”

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回家，这个亲切而又温馨的字眼是这个女人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力量源泉，是她在异国他乡艰苦的岁月中魂牵梦绕的归宿。此刻，踏上故土，见到日思夜想的爱人，她因悸动而不知所措——她多么想立刻抱住自己牵肠挂肚的这个男人啊！可是面对男人微笑背后得冷漠，她的狂热和饥渴瞬间冻结在体内。她怯生生地抓住他的手，怜惜而又深情地望着他那张冷峻坚毅的脸，佯装平静地说：“谢谢你还能来接我。”

他停住正欲折转的身子，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忽地，一丝嫌弃掠过脸颊，他很自然地抽出被女人抓住的手，提着行李，旋身向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走去……

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女人用泫然欲泣的目光悄悄地看向身边这个闭口不言的男人：穿一件黑色的中款皮衣，一条整洁的休闲裤。修正干净的脸庞，一副机敏而又不怒自威的神情。宽阔的额头下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神中却隐藏着一抹幽怨。他才三十八岁呐！一缕白发却过早的挤占在额角，给那张英俊黝黑的脸颊平添了几分老成。他定是因为我而饱受了痛苦的折磨……女人暗自想。

尽管她有很多的话要向他倾诉，也有很多伤痛需要他的抚慰，可是面对心灵上伤痕累累的男人，面对难以亲近而又有新欢的他，自己那噩梦般的过去和那难以启齿的境遇，只能深藏在自己孤独的灵魂深处……

沉默，难以忍受地沉默。这是混合着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解释，太多的怨恨地沉默。在这种沉默的煎熬中，她终于鼓起勇气。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真是辛苦你了，没想到你的白头发也长出来了。”女人满腹的话却不知怎么说好，鼓足勇气说出的话，又觉得都是多余。

“我只是在家门口转悠，又不是漂洋过海，哪来得辛苦。”男人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声音冷若冰霜，语言酸苦讥讽。

女人受伤的眼神露出一抹尴尬而又无奈的笑容，嘴唇蠕动了一下，仿如咽下了最后一丝自尊。

“孩子好吗？现在应该放寒假了吧？八年了，他们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都长大了，女儿上初中，儿子也上五年级了。放了寒假，他们就回老家了。至于，认不认得你，那就看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不是还留着你的影子。”平板的语气中透着蔑视。

“她好吗？”女人沉默片刻，还是不由自主的低声问道这个插在他们中间的楔子。

“谁？”男人明知故问。

“听我妈说，你有相好的了。她好吗？”

“至少现在没有悄悄跑到国外去。”字字犀利如鞭。

女人因愧灼，脸颊绯红，她低下了头……

车窗外，路两边的风景匆匆而过。虽然是冬天，南方的树木仍是一片葱绿。一株茶花在青枝秀叶中迎风摇曳，吸引了女人的目光。她扭转头，眼眸追赶着瞬息被抛在后面得灼艳的花朵。

她想起十多年前，这个男人为了讨她欢心曾给她买了一盆正欲绽放的茶花。当时正在厨房做饭的她，看到男人给她的惊喜，高兴的几乎跳起来，并搂着他亲了又亲。她一直对那盆茶花视若珍宝，把它放在出租房小小的阳台上，一天数遍地观赏。生活虽然清贫但欢笑总是在那个简陋逼仄的小房间里飘荡……可那些美好的时光已经淹没在广袤无垠的时间海洋里。面对曾与自己耳鬓厮磨而如今形同陌路的男人，她惆怅满怀，愧怍难当。无声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满女人转向车窗的脸颊。难道我们之间真的瓶沉簪折了？她独自悲苦地暗自琢磨着……

2）车子进入浦东一个新建的别墅区，绕过一个开满杜鹃花圆形的大花坛，穿过一条整洁幽静的小路，在一栋双拼别墅前停下。古铜色的栅栏围成的小院内种着几株茂盛的茶花，火红的花朵像燃烧的火炬，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幽香气。院子的右前角是一棵粗壮的常青树，一条用不规则的石块铺成的通向台阶的小径两边是修剪整洁、绿茵如毯的草坪。台阶上两根高大的圆柱子和气派的大门托起二楼装有汉白玉护栏的阳台。

女人看到娇艳缤纷的茶花，眼睛放射出惊喜的光彩。她几步走进院子，弯腰吸吮花的芬芳。他还是爱我的，爱我的。要不然怎会种如此多的茶花？女人内心兴奋不己，晶莹的泪花盈满眼眶。

“进来吧。”男人提着行李，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喊到。

女人踟蹰着走上台阶，宽敞的客厅铺着乳白色的地板砖，一套乳黄色漂亮的欧式真皮转角沙发前放着一张大茶几，茶几上两个镂刻着花纹的琉璃大果盘里装有苹果，芒果，柑橘等。乳胶漆的墙壁上挂着一台薄屏大彩电，客厅尽头是一个吧台，吧台前放着几把旋转椅。吧台后面，一个高大的酒柜把厨房与客厅隔开。客厅的天花板上悬挂硕大的彩色琉璃灯，主灯四周又装着数十个暗灯。走过客厅是通向二楼的楼梯，黑红色的木楼梯配着做工精美的月白色的扶手。楼梯拐角圆弧的落地窗上挂着绣有精美花纹的白色窗纱。

女人欣喜地张望着、浏览着，她不敢相信在她缺席的八年里，家的变化如此惊人。孩子们从原来肮脏而又狭小的出租屋，住进装饰豪华的别墅。这不是在做梦吧？她暗暗自问。

“上楼看看孩子们的房间吗？”

女人感激地点点头，紧跟在男人身后走上楼梯。二楼四间卧室，一间大书房。宽敞的主卧紧靠楼梯口，内套一间衣柜室和一个大的洗漱间。蓦然，女人仿佛看到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有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她痛苦地扭过头。

“这是女儿的房间。”男人打开一扇门说道。

一个大衣柜贴着房间的墙壁，一套浅绿色花纹的被罩，被单，整洁干净的铺在镂刻着花纹的席梦思床上。床头柜上摆放着一盏典雅华美的台灯，一个精致的花瓶内插着几支绽放的茶花，这是女儿临近采摘的。

“我对茶花情有独钟。”

有一天女人在阳台精心照料那盆茶花时对身边的男人说道。

“知道你喜欢，才给你买呢。等将来我们有了大房子，我会在阳台上都种上茶花，让你天天欣赏。”

“我也最最喜欢茶花了。”女儿仰着可爱的小脸，走到爸爸身边插嘴道。

“好吧，也为你种上茶花，我的小公主。”

“拉勾。”

“哈哈哈，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大一小的两根手指挽在一起。而后男人开心地抱起女儿，在那张娇嫩可爱的小脸颊上亲了一口。

茶花……女儿也和自己一样喜欢茶花的。院子中的茶花是为女儿种的。他现在有了别的女人，怎么还会想到自己的喜好呢？想到这里，女人的心猛然凉了半截，眼眸中掠过一抹尴尬。

一张学习桌上摆满了书籍，装满书的书架上放着女儿一张七寸彩色照片。她缓缓地拿起嵌着照片的粉红色镜框，因激动双手颤抖，她惊奇地凝视着照片中漂亮的女孩。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白皙光洁丰润的脸颊，娇巧红润的小嘴，弯弯的眉毛下闪烁着清纯透彻的大眼睛。女儿冰雪聪明而且美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她猛然看到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动，好像在问：“妈妈，我好想、好想你。你为什么离开我们？为什么？”

女人把照片紧紧地抱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男人依靠在白色的门框上，黯然神伤。

随后，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照片放在桌上，转身走近男人，噗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抓住男人的衣服哀求道：“原谅我，伟。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孩子……请你原谅我吧。我当牛做马用下半辈子来报答你……”这时她已经泣不成声，抽抽噎噎一阵，又接着说：“我不该误听别人的教唆，抛下你们远走。伟，我已经得到报应了，只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我……”

伟是一个坚强而有骨气的男人，多年来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幼儿，在外拼打滚爬承受了多少的委屈，遭遇过多少难以想象的苦难，这些他都咬牙挺过来了。而此时，面对自己深爱过的女人，他却泪流满面，是屈辱？是同情？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是在坚守漫长的岁月中自己所吞咽的苦水？是那颗在日日夜夜倍受煎熬的灵魂跋涉出苦难的沼泽油然而生的悲喜交集？还是被女人无情的抛弃后而产生的怨恨？这些都有。只见他猛然甩开女人地拉扯，踉踉跄跄躲进自己的房间。女人追了过去，又跪在他的脚下并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好像自己抱住了整个世界。她自陈己过，痛不欲生的忏悔，在极度的悲伤中昏厥过去……

伟，心如锤琢，惶恐的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跑到书房倒了一杯水。而后，不知所措的又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女人的头，用手拍拍那张沧桑憔悴的脸。不一会，女人慢慢睁开眼睛。伟赶紧把水端起来，一只手从女人的脖颈下伸过去，再次托起她的头，一条水流顺着女人的唇边缓缓流进嘴里……

伟看着床上泪洗苍颜、疲惫交加的女人，又怨恨又心疼。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圈，愤愤地说道：“你现在回来了，孩子长大了你回来了，你还回来干什么？当你走的时候可曾想到我们的日子怎么熬过？你偷偷地跑了，呵呵，你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的死活。为了扶养两个孩子，我没日没夜的做工。为了拉生意多次被人打骂，然后再拖着受伤的身体去单位上班。尽管如此，我不是得到大家同情，而是一副副冷漠不齿的表情。我是别人的笑柄——老婆被别人拐跑了。而我却是一个地道的窝囊废！孩子，在学校同样遭到同学们的讥笑，欺侮。儿子为此，逃学、厌学、和同学打架，不愿走进学校。我一次次地找老师沟通，一次次地向老师赔礼道歉。这些年，我们就像狗一样挣扎在别人鄙视的目光里。这些痛苦，你为我们想过吗？身上的疼痛，我们都能忍受，可是心灵上的痛就像一条水蛭，时时刻刻吸食着我。我是男人！男人，更要有尊严的活着！可是你……你让我尊严扫地。”他泪眼模糊地环视着房子，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又说，“这些年来，我没有再娶别的女人。因为我忘不了我们的过去。那时我们住在出租屋里，虽然生活艰苦，但是儿女绕膝，活泼可爱。尽管工作累、心里却甜滋滋的……可是，那种幸福的日子被你一夜之间扼杀了。你留下一张纸条走了，让我不要找你。哈哈哈哈，我身边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我能去哪里找你？有什么事不能给我商量非地留下纸条离家出走？这些年来，你杳无音信。是死是活也总该有一个信啊！你这狠心而又无情无义的女人。现在跑回来让我原谅你，你不惭愧吗？这些年孩子所受的委屈，缺少的母爱，就你一句‘原谅’能弥补了的吗？不要异想天开了……”

他越说越气愤，越气愤越想说。几乎怒吼起来，一拳砸在墙上，呜咽不停，不能自持。他像是把这几年的苦水都一起发泄出来。把别人的非议、冷眼，还有生活的艰辛及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怨恨，通通倾倒干净。

女人跪趴在床上呜呜啜泣，痛苦的听着伟的哭诉，泪水打湿了被褥。而后她跪坐起来，泪水流过呆滞的脸颊，她看着面前这个哭成泪人、全身颤抖、自己心爱的男人，心如刀绞。

女人清瘦暗黄的面孔，泪迹斑斑，两鬓的头发贴在脸庞，显得更加憔悴不堪。她慢慢下了床，哽咽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现在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弥补给你们造成的伤害。我无颜再面对你和孩子们，更无法奢求你的原谅……我现在就走。”

刚走两步，顿觉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伟急忙上前扶住了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说：“你去哪里？”

“回我娘家。”

“今天不要走了，身体这么虚弱，休息几天再走吧。”

伟倾述完心里的苦楚，被压抑多年的身心顿感轻松许多。他看着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女人，心软了。

伟诚心的关爱在女人悲伤的眼神中蓦然划过一丝重生的希望……她真的太累了，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精疲力竭。

3）伟走出家门，这时太阳已经冲破云层，金色的光辉顷刻铺满大地。他站在小区花园的凉亭旁，抬头仰望，被寒风撕碎的青云在广袤的天空中飘游。伟闭着被泪水冲洗过的眼睛，任由暖阳的抚慰，然后长舒一口气，径直向公司走去。

这是他与一个合伙人共同开创的装潢装修公司，专门承接大型的酒店、豪宅、舞厅、游乐场所的装修。他为此付出了全部的心血，试图用繁忙而又繁琐的工作忘却自己的不幸，并掩盖对老婆的思念。

到了办公楼才发现空旷静寂，只有门卫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杂乱的思绪、过度的激愤，使他一时忘了今天是礼拜天了。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苏烟，然后点燃一支。恍惚的眼神注视着空虚的前方，袅袅的烟雾顺着燃烧的烟头慢慢的在房间里升腾。他要稳稳心神，安顿一下烦躁的情绪。

“我真的还爱她吗？为什么她不回来时，我心里总是念念不忘。如今她回来了，我却高兴不起来？而且还莫名地产生了嫌弃。难道我真的不爱她了？还是沉浸在以前的梦幻里？既然不爱了，为什么看到她晕倒，心里又那么的紧张？我该怎办？她，已不是以前的她了，我还是以前的我吗？……”

伟拷问着自己的灵魂，陷入苦恼的纠结中。这时一个美丽的倩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了，伟？现在你应该在家里陪着自己的老婆才对呀，为什么会在这里吸闷烟呢？老婆来了，你应该高兴，这不是你八年来所等待的结果吗？”

人真的很奇怪，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自己心如明镜似的。一旦放在自己身上，就像一团乱麻，愁肠百结。一向做事干练的伟，也不例外。自己明明倍受思念的煎熬，可是当被思念的人来到身边时，他却又疑虑重重，犹豫不定。就像是被一片树叶挡住流动的水，原地打转不前，需要人拨弄一下才行。

“慧心，我心里很乱。当初她走后，我感觉天真的塌下来了。生活变得一团糟，两个孩子天天哭哭啼啼要妈妈……为了不耽误上班，我每天第一个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最后一个接回家。每到节假日，担心他们跑出门，我就把两个孩子锁在家里……那种日子……真的……真的太难了。要不是看到孩子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形如孤儿的哭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

伟眼圈红了，唏嘘一下，伸手从桌上的抽纸盒内抽出两张洁白的抽纸，擦了一下眼睛，稍微平静片刻又接着说，“这些年，我尽力不去想她，但却时常梦到她。有时……有时我会梦到她遭遇不测。把我从梦中吓醒，而后，心里就会长时间的惶惶不安。有时梦到她和别人在一起，无论我怎么喊，她都不会看我一眼……我几乎在每个瞬间总是心不由己的会凭空想象她在外面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就这样，我在一种揪心的难过和一种怨恨的折磨中煎熬着。原先每天期待着她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到后来也不抱什么指望了。当我们顺应这种没有她的日子时，她却突然回来了。你说，这叫我怎么能够再坦然地接受她？这八年对我们来说，她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她在外面究竟干的什么。去年她妈妈才说出来、她在离家出走前给她哥哥还了六十万赌债。在当时，这个庞大的款项到底是谁给她的？她是不是为此把自己卖给了对方？而这个人到底又是谁呢？”

六十万？天哪！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慧心不禁暗暗吃惊。她不会真的为了帮自己的哥哥还赌债、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了吧？慧心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妈妈为什么不早对你说出这件事，而非的过了几年后才说呢？”

“是她不让她妈妈告诉我的。去年，我的一个客户——一个漂亮的女人看上了我，总是以工作为借口接近我，并给我和孩子们买了好多礼物。当时，岳母过来看望两个孩子，在我家住了几个月，结果被她误会了。她担心我另娶他人，所以情急之下才说出来的。其实她也就知道这些，其余的一无所知了。她到底跟谁走的？如果是跟着一个有钱人跑了，中间为什么没有任何信息？而这次回来又为什么会瘦成这样？”

“离家出走，她一定是迫于无奈或者被别人骗了。现在回来了，你要耐心地听她解释清楚。给她、也是给你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孩子没有母亲已经八年，让孩子拥有失而复得的母爱，你也拥有自己完整的家庭，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她现在平安回来了，你总算没有白等。”

“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心里就是有一个结，一个无法抹去的阴影。还有那些如芒在背的风言风语。”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为什么在乎别人说什么？无论你做的怎么好,总会有人对你评头论足，这就是市井小民的本性。伟，你是一个大气又聪明的男人。否则，在这短短的几年内你不可能创建这么大的装修公司。你的孤独，你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你还想再继续这种孤苦寡欢的日子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为了孩子，放下你心中的怨气，好好生活，时间再也经不起浪费了。”

“她跑了几年，现在回来了，却要我再接受她，这岂不是笑话？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你知道吗？我每到一处，遇到无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我总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轻蔑的耻笑。是的，我曾深深的爱她，但是这些目光无时不在暗示着我，她给我带来的耻辱。可是……我又无法忘记她，又难以接受她的到来。”伟的声音由高亢慢慢变为低沉，最后几近低语。他站起身，急促地在房间踱来踱去。

慧心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伟，只有她才能读懂伟的心思，可是她没有想到，在伟坚毅严肃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自我折磨的灵魂，一个幽暗的深潭。她看着伟红红的眼睛，听着他颤抖苦涩的声音，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伟仍然爱着自己的老婆，只是这个弯不好转过来，于是她强迫自己说出一堆尖锐刻薄的话。

“什么别人耻笑的眼神，这不过是你的借口。你是不敢面对来到身边的幸福，你连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去做，就躲在这里胡思乱想。以前孩子想妈妈、而找不到妈妈。如今，妈妈在身边却不能相守。你想过孩子的感受吗？”

慧心提高了嗓门，表情严肃，没有了原来的温柔。她稍停片刻，盯着闷不做声、一脸苦相、站在窗前的伟，慢慢走了过去，语气平和的接着又说，“伟，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听我的劝告，放开你的心，让你曾经听到的那些闷在心里的闲话都去见鬼吧。我是一个老师，我知道一个健康的家庭对正在成长中的孩子是多么重要。孩子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将会影响他们的一生。这些年，你生活尽管非常艰难，但却从没有间断对她体弱多病妈妈的照顾，这给孩子树立了榜样。伟，振作起来吧！能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因为无用的面子，放弃久违的幸福，那样太傻了。刚才你打电话给我，还不是想倾诉一下你的苦衷吗？现在苦水倒出来了，就应该好好生活了。”

慧心说完，转身走了。

伟望着慧心的背影，眉宇间掠过一丝讥讽的神色，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一抹苦笑。他两手托着那张笼罩着沉郁而又疲惫表情的脸颊，两肘支撑在桌子上，细细咀嚼着刚才的谈话。过了一会，他从抽屉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他们结婚时的一张合影，他从照片中看到遥远的过去，从家乡飘来的幸福气息还滞留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