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和《局外人》是同一本书的不同译本。作者,法国人加缪。
不同于出现在精装世界文学名著架子上的《局外人》那陈腔乏调的作者简介,《异乡人》摆在了近代文学区域,这是近年才从台湾引进大陆的张一乔译版,灰白色封面上印的是加缪叼着烟的侧脸,呢大衣的领子竖着,友好又深邃的眼睛格外迷人,《异乡人》首先让在视觉上认识加缪,这张照片与他写这本书的年纪相差无几,29岁。他的高颜值配上“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把此书的基调烘托得高傲、愤懑又疏离。
今天,妈妈走了。又或者是昨天,我也不清楚。我收到了养老院的电报:“母殁。明日下葬。节哀顺变。”这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是昨天过世的吧。
这是《异乡人》的开头。对母亲过世的冷漠是第一部记述的开始,也是第二部审判的开始,法庭上,它成为审判默尔索灵魂的重要证据。
因为太阳,我开了枪
故事发生在夏天,场景几乎都是从海滩上展开,夜晚的风闲适得使人精神舒爽,白天的阳光竟刺眼到让人起了杀人念头。
法官问犯罪动机,他回答,那全是太阳惹的祸。这个理由荒谬到引来一阵笑声。但结合作者对默尔索扣动扳机时被太阳烤到焦灼的心理状态,以及对其身体感官、外部环境的细致描写,会发现这一枪开得再自然不过了。
默尔索在牢房里找到的一张旧报纸上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子离开村庄二十五年,发了财,带着妻儿回家看望。为了给母亲惊喜,独自一人假装住客,在母亲和姐姐开的旅馆里休息,母亲和姐姐没认出他,却看他腰缠万贯,为谋财将其杀死,隔天不知情的妻子来到旅馆说明了他的真实身份,最后母亲上吊、姐姐投井。
“表面上,他看起来太戏剧化,让人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却又很合乎常理。”默尔索评论道。这也是对默尔索杀人事件的解读,太阳导致了他开枪,这理由让人难以置信,仔细思考下来,太阳致使他开了一枪的结论顺理成章。
我们可以回溯到第一部,作者形容太阳的段落:
“一出门口,疲惫加上在屋里时没拉开百叶窗,白天已开始发威的太阳光射进双眼,简直就像甩了我个大巴掌。”
“我闹脑中完全放空,头顶上的熊熊烈日晒得我又进入半昏迷状态。”
“炙热的太阳压得人抬不起头,强光碎成一片片,散落在沙滩和海面上。”
从刚出门时的“大巴掌”到“进入半昏迷状态”,再到"压得抬不起头“,太阳的威力越来越大,直至第一部末尾描写开枪的整个心理过程:
猛烈的阳光攻占我的双颊,汗珠在我的眉毛凝聚......由于无法再忍受这股燥热,我往前迈出一步......太阳光溅在刀片上,反射出细长的光刃,抵住我的前额。此一同时,集结在我眉毛上的汗珠终于跌下,变成温热咸湿的水帘,覆盖在眼皮上。一时间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太阳依然在我的额头上敲锣打鼓;朦胧中,隐约可见闪亮的刀刃还在我面前晃荡,啃噬我的睫毛,钻进我疼痛的双眼。从这时开始,世界全变了调,自大海涌来厚重炽热的灼风,整片天空从中绽开,降下火雨。我全身僵硬,握枪的手猛地一缩紧,扣了扳机,手指碰到了光滑的枪柄......我发觉自己毁掉了这天的完美,毁掉了沙滩上的平静安详和我曾经在此拥有的快乐,于是,我又朝躺在地上毫无动静的身体连续开了四枪......
默尔索被阿拉伯人用刀挟持应该是他开枪的原因之一,而太阳給这种冲动一个加速度,于是,扳机扣动,有了第一枪。
在常人看来,第一枪还侥幸含有防卫的意识,后面四枪的杀人动机已经再明显不过。但事实上,默尔索后面的四枪绝不单单是为了彻底置人于死地,还有对于毁掉了这完美的一天、毁掉了本该拥有的快乐而做出的本能的愤怒反应。然而,谁又愿意在他是不是在与这第一枪怄气的事情上多费脑筋,后面这四枪足以证明第一枪也是预谋杀人。
当然,第二部的审判环节,法官针对“向朝倒在地上的人开枪”这一点,开始对他道德上的审判时,他不置可否、不发一言。当法官质问他“为什么?您一定得给我个答案,到底为什么?”的时候,法官心里早已埋下了他自己认为正确的答案,默尔索的沉默是最有力的回击——你可以宣判我行为的罪,我愿意为此承担责任,无论它与我的行为是否匹配,但你没有资格审判我的灵魂。
默尔索和妈妈
从第一部的记述当中,我们会有一些奇怪为什么默尔索母亲死了他没有运用任何表达痛苦情感的叙述,但只是稍作思考,便跟着故事情节自然而然的往下走了,我们根本不会顾虑交女朋友与母亲过世的关系,因为这件事进行得自然平常、合情合理,两人之前一直互相爱慕,恰好那天女方的态度表现得暧昧、可亲近。以至于读到一半会困惑为什么母亲的过世占据了这么多的篇幅,却跟高潮的杀人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的确,默尔索在母亲过世的事情上表现得比常人冷漠,但冷漠不意味着没有爱,这体现在下文的邻居老人故事中。邻居老人经常在人前对着他的狗大喊大骂、拳脚相向,在狗狗走失后一边跟默尔索痛骂他的狗,说它丢了才好,一边又担心它有皮肤病、要每天早晚上药,年纪又老了,没人会喜欢它,最后找遍了托管所和可以寻找到的地方。默尔索说邻居让他想起妈妈。
由此可以设想妈妈对默尔索的爱,以及默尔索对妈妈表达亲情的方式。他借邻居之口说明,是因为妈妈更愿意与同龄人交谈,与默尔索没什么话可说,所以才送妈妈到养老院。在养老院里妈妈的“绯闻男友”、养老院的其他老人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全书中,默尔索用“妈妈”而不是用“母亲”,他在思考问题时总加上“妈妈常说”,这也是体现他对妈妈感情的一处。中国有句老话,说的是:孝看心不看迹,看迹无孝子。
人群和神父
法庭里满是群众......只觉得眼前是排普通的电车乘客,正仔细观察刚上车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滑稽可笑的地方。我很清楚这个想法多愚蠢,因为在这里它们试图找的不是什么笑柄,而是罪行。不过当中的差异并不太大......
在法庭一个本应该严肃的场合,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希望在这样的庭审中找到笑料,他们确实找到了,比如,当检察官、法官只审判他埋葬了他的母亲应该属于多大的恶而不理睬他的杀人行为,他的律师气愤得振臂高呼时,“电车乘客”哄堂大笑。
相比于安葬完母亲几天后,与女友看了一部喜剧片这个行为,对一个人的灵魂妄加揣测并将其判以极刑时,看客们的笑声难道不是更为荒诞吗?
“他不是我的神父,他是站在其他人那一边的。”
行刑前,牧师又不请自来了。悲悯的看着他。他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觉得有罪恶之处和悔恨。他能为他的行为负责,哪怕是付出生命。“因为有罪,所以得为此付出代价,没有人有权再对我做出更多要求。”即便是死,他也高傲自信。他的灵魂是丰盈的,正是因为这丰盈,他不愿任何人妄加揣测,哪怕结论是正面的。
时间的速度和细节
女护士的话文中提到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母亲的葬礼上,第二次是默尔索入狱后,在牢里,五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过得似乎是同一天,既漫长又飞快,又仿佛时间已经停止了,还膨胀到彼此交叠,最终界限消失,既定的名字也不复存在。女护士这样说:“如果我们走得慢,很可能会中暑;可是如果走得太快,就会汗流浃背,进到教堂里便容易着凉。”
书中的情景描写很有趣,在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的环节里描写得极为精致,正是这样的细致,让加缪的语言在冷漠的基调里蕴藏着生机和张力。比如与女友游水的场景:
在游水时吸一口浪花,含在嘴里,满了以后翻过身往天空喷出来,变成泡沫般的薄雾消失在空气中,或是像温热的小雨落回到我脸上......我让窗户开着一整晚,夏夜微风轻拂我们晒过的皮肤,很是舒爽。
默尔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把所有事情想得非常彻底的人。他把一切分析得理性到了极致,他讲监狱里禁欲、禁烟,这是一种惩罚,正是因为人有这样的欲念才算作惩罚,那么如果他并不想吸烟,就不再是惩罚了,他就这样没有痛苦的戒了烟。他让自己慢慢习惯无所事事的日子,善于安排时间:看云朵开合、看天空中的飞鸟,回忆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物品的每一条纹路......他甚至有点忙碌。
默尔索的好友对他的评价是,他是个男子汉。他“男人”在哪里呢?在于赵晓力提到的“他还没跟你说半句话,这样开枪不够光明正大......如果他没亮出刀子,你就没理由开枪。”初读时,我也以为默尔索应该在考虑怎样才构成“正当防卫”,但再看前半句,才发现那个“光明正大”才是重点。他没有在讲法律,这四个字让我想到了中世纪的骑士精神,生死次要,重要的是绝不占对手的便宜。
他是一个任由别人在法庭上左右自己的生死存亡,自己却对过去的行为和今后的生命没有话语权的人,他的行为百分百的受人监禁。但与之相对应的,他是一个世间少有的、对自身情感绝对忠诚、内心最为自由的人。普遍的社会价值观束缚不了他,他也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他的这种自由体现在跟一个大家避而远之的、据说是“拉皮条”的人成为朋友,不是因为大家避而远之所以他来接近,而是自然而然的交集,他愿意把他当作朋友。他的自由体现于在给妈妈守夜时乏倦难忍,喝了一杯牛奶咖啡、抽了根烟,后来倒头睡着了。对于亲人离世也有庄子鼓盆而歌。丧事是办给活着的人看的,妈妈不在了是客观事实,默尔索哭給谁看?他爱妈妈,但绝不会为了让别人也认同他对妈妈的爱而表现出悲伤,绝不!他绝不会为了任何目的而奉承这个世界。他忠实于自己的心,不在意别人作何感想。这种行为所表现出来的傲慢、冷漠、偏执说不清是默尔索的,还是加缪的。
加缪的拒绝在这个时代依然有所呈现:
许知远采访李诞的时候,许知远说了一句让李诞嗔目结舌的话。李诞马上提醒他,这个事我可能有想法但是绝对不敢说,我建议你也不要说,不然容易挨骂。另外“女人”这个词也少用,建议你用“女孩”,许知远问为什么,李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别问我为什么,我是研究这个的,你得相信我。许知远问,我说了又怎么样呢?李诞笑,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就是得罪了观众,你也少赚很多钱。
李诞对许知远没有像马东一样的那种强烈的对抗力,马东与许知远的对话像在划拳,尊敬客套后面是暗自较劲,很显然,在镜头前许知远是处于劣势的,他紧张、拘谨、执拗、皱着眉头、带着偏见,他不愿意顺从镜头后的大众口味,于是一篇篇谴责许知远的文章应运而生。李诞、马东这样的媒体人和许知远这样的知识分子区别在于,一个在寻找一种迎合大众的表达方式;另一个他不知道这样的姿态不讨人喜欢吗,当然知道,但他就是要讲出来。
“异乡人”与这世界格格不入,他们知道规则但不愿意屈身在规则里行走。不论是谁,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真正欢迎“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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