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之初
我刚毕业那会儿,有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居然找不着工作。学校没有教会我什么特别的技能,我只能去应聘那些对技能要求不高的文职,什么前台啦、文秘啦、行政啦,无论什么工作,我都一个不落地去面试,一丝不苟地去争取。
当时寄住在上海市区的一幢老房子里,因为信号不好,我天天把手机挂在窗框上,只要一响就浑身一激灵。和我同住的是一个来自东北的姑娘,十平米的逼仄空间用一层隔板分成上下两层,她睡上层,我睡下面。我叫她妞妞,她也和我一样,找不到工作,去一家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电话销售,感觉不太适合又回来了。
当时正值夏日,空调坏了,小屋里热得像个蒸笼。我们歪在各自的床上,妞妞的床尾堆了一摞书,她打算考研。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跳起来接电话,是一家英语培训机构打来的,让我过去面试。仿佛在漫漫迷雾中看到了一缕阳光,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萎靡一扫而空。初试时考官让我朗诵了一段文章,然后让我即兴做翻译。我居然翻译错了,对方一脸愕然,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我异常惭愧,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居然网开一面,给了我一次复试的机会。
小屋里,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热情,蜷缩在床的一角刷刷地在一本大开本的笔记簿上做备课笔记。也许是受到我的情绪的感染,妞妞也从床尾捡起一本厚厚的书,开始复习备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表面踌躇满志的我实际上内心却极度脆弱,充斥着无边的迷茫和惶惑,我把每一次面试的机会都看作一次命运的转机,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里充满了对未来不切实际的美好憧憬,而当这种冀望毫无悬念地又一次落空后,我便被打入了更深更冷的绝境。
复试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转折点来得十分突然。当我正兴致勃勃地在讲台上挥着教鞭时,台下那个面试我的考官突然起立,离开了教室。短短几分钟后,他又折了回来,以一种冷峻到令人发怵的口气打断了我。他表示,刚才之所以做出那样的举动是因为他实在忍无可忍,我错得太离谱了。边上另一位年纪稍轻的听讲者这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不同意见,不过他说的话毫无分量,主考官对我的“审判”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最后变成了他与自己的秘书的一场对话,一个激烈抨击,一个随声附和。其实,以我当时的浅显资历和对新工作的神往,我是不可能愚蠢和自信到在讲台上自由发挥的。我说的每一个知识点都是经过反复查证后才写在备课笔记上的。
现在我已经完全原谅了他当时的刚愎自用和不由分说,这几乎是每一个拥有一定社会地位和话语权的人的痼疾,只是当时的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有些难以接受。我憎恨他目空一切的自大和那种不留情面的批判,我也在内心深处讥笑他的无知。我狼狈地落荒而逃,回到家里,发现妞妞居然不在,那本考研书从正中间被撕成两半,丢弃在门前的一个脚凳上。隔了一会,她回来了,我问她书怎么回事,她故作轻松地回答,看不下去,不想看了。我以为她在说笑,但过了几天再问她,她依旧回答说,书都撕了,还考什么?!前不久还满怀希望的我们瞬间被打回了原形。
尽管如此,我们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高兴,我们去附近的菜场买菜,还在杂货店买了个铁锅和油盐酱醋。既然我们俩都悲观地认定短期内找不到工作,那么当前最要紧的就是节省开销。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午后的大街上,妞妞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个大铁锅,我跟在后面,左右顾盼,街边开着几家服装店,红红绿绿的衣服装点着门面。走到一家卖香料的店铺前,我还掏钱买了个香囊,后来一直放在我的枕边,馨香馥郁,经久不散。
那段日子,我还约我大学里的一个男同学出来玩,我知道他对我有些好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觉察出我的孤独空虚和悲观消极,虽然一直建言献策,但逐渐地开始与我保持距离。我的心境则非常复杂,一方面,我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好,极力想振作起来,另一方面,我又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真的变得如此面目可憎,我反复地试探他对我的态度,总想从中找回当年他对我的那种钦慕。我还给一个去美国留学的男同学写邮件,在一种迷茫与忧惧的状态中,我已经不能冷静地思考,我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快速地救我出去,脱离这片苦海,让命运出现180度的大转弯。
等到那个夏日临近尾声,我和妞妞也到了分别的时刻。她实在撑不下去了,打算回老家,我则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欣喜之余,居然对过去的这段日子生出一种恋恋不舍,后来我还换过两三份工作,中间也有“断档”的时候,但还是要数和妞妞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最令人怀念。
沉沦与挣扎
记得小时候读安徒生的《丑小鸭》,里面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要是只讲他在这严冬所受到困苦和灾难,那么这个故事也就太悲惨了。”假如我只是记叙过去的那段血泪史,那就显得太悲惨了。对我来说,命运的转机并没有来得那么快,不可能像丑小鸭那样在一个冬季过后就变成了天鹅。只不过随着那个夏日的终结,我的温饱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但也因此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用当时一个同事的话说就是:“我每天披星戴月,早起晚归,还有什么心情享受生活?”整个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种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极力想保住自己的饭碗,通过比拼谁加班加到更晚和背地里向上级领导打小报告来表示自己的忠心。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成了一个冷眼旁观者,人性的扭曲从来没有如此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我小心翼翼地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除了吃午饭,其它时间都在工作,每天晚上都加班到八九点。那幢外观摩登的甲级写字楼在我的头脑里化作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我渴望站在那铺满阳光的街道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情,可是现实中等待我的只有下班后出租屋中那一隅简陋和冷清,以及漫漫长夜。我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每天都觉得疲惫不堪,内心深处我为自己匆匆流逝的青春岁月悲叹,但是又渺小到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份工作几乎榨干了我所有的精力,只要有一点点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我就四处游玩,到了法定假日,我就买张火车票,长途跋涉地跑到周边各地去旅游。其实,我并不是一个那么爱旅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我当时不满于现状,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和现实中的禁锢作对抗罢了。紧接着有一天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头重重地撞到门上,整个人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我生病了,虽然也不是什么大病,但是我当时很害怕,这场病持续了大半月,而且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始终好不彻底。在生病期间,我辞职了。
辞职后,我又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我想过考研,在准备考研的那段时间,我想通过打零工做兼职的方式养活自己。我去过一家外企当临时翻译,替他们翻译网站,那时候毫无经验,一点点内容要磨半天。我想大家看到这里一定会想,终于切入正题了。这篇文章本是要讲我和翻译,我却用了一大半篇幅讲述我的血泪史,我也担心再这样让思绪不受约束地肆意奔腾,这篇文章只能当作日记,写给自己看了。
如果是编故事的话,我接下来一定会顺理成章地过渡到我怎样从一个临时翻译成为一名职业翻译。这是大多数故事的逻辑。但事实上,真实的人生远比故事迂回曲折。在结束我的临时工作后,我并没有顺利转型成职业翻译,也许是我的天赋不够,抑或是我当时过于迷茫,人生缺乏明确的方向,总之,当我发现自己的存款余额不足时,我就开始惊慌失措,什么职业规划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变得饥不择食,急于找到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
考研失败了,我突然发现人生的选择看似很多,实则少得可怜。你觉得你可以这样走,可以那样走,而实际上都是走不通的,通常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我后来又找了一份全职工作,从前一家公司辞职到重新回归工作岗位,我几乎又回到了原点,除了多了一点人生阅历和少了一点银行存款,其它什么都没变。
放手一搏
但实际上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情绪在涌动,那是一种破坏的力量,就像一只欲破茧而出的飞蛾,哪怕随之而来的是死亡也不能消灭这种力量。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力量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它究竟鞭笞着我奔向人生的高潮还是把我拖向毁灭的深渊。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两者兼而有之。我本可以规劝自己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逐步晋升或者是得过且过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是这种潜在的力量在我的心里注入了些许不安分,我不能和自己所不想要的人生做出妥协,我追求的是泰戈尔诗中所写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中间没有任何妥协的成分。
所以,我后来又一次辞职了,我就是这样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又一次次倒下去。篇幅所限,许多经历略去不提。我真正开始从事翻译这一行当是几年以后的事儿。我选择这一职业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不喜欢做重复劳动,让我的大学教育和所学的一切知识和思考习惯束之高阁,我渴望积极地思考,而在工作环境中,我全部的注意力只能放在工作上,如果工作本身不能带给我任何养分,那么我就是在浪费生命。除此之外,我觉得既然工作是无可避免的,而且我短时间也不可能赚到足够的钱让我从此不必再为生存担忧,想干什么干什么,那么我只能从当下开始干自己想干的,不然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十年,二十年,等到我垂垂老矣,什么都干不动的时候吗?
那时候和一个比较要好的同事展望未来,她告诉我,等她退休以后或者等到若干年后她能够攒足一笔钱,她就打算辞职,然后去做点小生意,比如开个酒吧之类的。讲这些话的时候,她那双疲倦的、暗淡无光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一旁的我却感到一种刻骨的悲哀,因为我知道永远不会有那一天。我打算豁出去了,为了易逝的年华,为了我心中的梦想,最主要的,为了享受人生的快乐和实现个人价值带给自己的充实感,不要再思前想后,止步不前,行动起来,趁自己还年轻。
翻译就是我最终选择的一条实现梦想的路。在做翻译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做到专注和积极思考,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久违的充实感,我可以一坐五六个小时,专心致志地翻译一份文件。完成后通读两遍自己的作品,心满意足地去楼下的花园里散散步,或者在客厅的地板上铺开瑜伽垫,做一会瑜伽。当然,这是我描述的最理想的场景,最初这个场景并不是这样的——一边是翻译公司的译助在使劲催我,一边是我废寝忘食地拼命赶工,有一次从晚上八点一直赶到第二天凌晨,一开始听到窗外隐隐传来一点嘈杂声,再过了一会儿,天开始逐渐泛白。另外,最初两年我的翻译速度比较慢,尤其是碰到那些需要美化语句的稿件,我会翻来覆去地斟酌,有一个月,我接了一个大项目,是家旅游局的稿件,整整四十篇文章,全都是需要逐字逐句慢慢磨的。那个月我的稿费只有三千多块钱,连温饱水平都快达不到了。而一些技术类的稿件,虽然翻起来没有那么伤脑筋,可是翻得久了觉得特别枯燥,如果一个星期都在翻译技术类稿件的话,那整个星期我想到工作都提不起精神来。
那段时期我一边省吃俭用,一边也开始自我怀疑。毕竟单纯靠翻译维生的人并不是很多,至少在我周围没有像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这令我感到有些不安。另外就是收入太少,可以说如果收入多的话,一切皆不是问题。我要么向命运低头,重新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要么就坚决不低头,看看究竟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我选择了后者,因为前者对我来说已毫无悬念,而后者也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于是我苦苦支撑,努力寻找更多的翻译资源,同时也在拓宽我的业务面。比如,我有一阵子经人介绍开始帮一家公司做论文代写。我开始以为收入会更高些,因为表面看起来稿费更多。可是从翻到写的转型有多艰难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花了大量的时间钻研研究方法,搜查各种研究资料,从现象到本质地去了解一些原本我不可能去了解的东西。我花了大半月的时间,挣了四千多块钱,比起翻译是一大进步,但是那种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也令我生畏。我代写的一篇论文后来听说评分很高,虽然没有到Distinction的级别,但是对于国际学生而言,已经是很好的分数了。
言归正传,翻译还是我的老本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翻译速度也在逐步提升,过去需要一天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的东西,现在我只要五六小时就能大功告成。我也拥有了相对稳定的翻译资源,来自翻译的收入相比过去差不多翻了一倍,另外,我的翻译价格也有所提升。我还联系了一些口译资源,虽然机会不多,但偶尔还是可以接到一些项目,作为一种收入上的补充。最近,我在考虑学写文案,我每一次折腾都伴随着新的一轮痛苦,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我觉得如果可以把我翻译过来的内容添油加醋,加入自己的一些视角和观点,组成一篇全新的文章,那也算是一种有趣的尝试。接下来我打算去接一些现在流行的拆书稿。
其实,我现在仍处于摸索阶段,我的收入也不过位于平均水平,但是我安慰自己说,即便我在一家单位供职,我也不能保证可以永远待下去吧。我们终其一生总是在期待可以获得长久的安稳和保障,我们不肯接受事情的本来面目,那就是在不断变化中,你不可能确定未来的某一时刻你是否可以真正得到你所想得到的,一切事物当你能确定它的结局,也许就离终局不远了,但你至少可以确保当下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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