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桶上的月光

“妈，我想上厕所。”女孩怯怯地说，她刚刚被母亲痛打了一顿，也是因为上厕所，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就是想上厕所。

“上厕所上厕所，就知道上厕所，一天到晚就知道上厕所，除了上厕所你还会不会别的？不写作业不上厕所，一写作业屎尿都来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个东西来，笨得像猪，蠢得像驴!滚！快滚快回!”母亲唾沫乱飞，张牙舞爪，冷言冷语，泼妇骂街一般。她快要受不了。她受不了自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也没人受得了。快夜里十二点了，别人家早就进入梦乡，而她家，还在为破作业折腾。她筋疲力竭。

女孩小心翼翼地离开书桌，生怕弄出一点动静又惹恼了母亲，然后是劈头盖脸的责骂，还有火辣辣的巴掌，那巴掌重重地打在头上打在屁股上真的好疼啊。母亲的巴掌从来没有打在她的脸上。

因为她漂亮。

她的五官非常精致，像极了母亲，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皮肤白白的，小嘴甜甜的，小鼻子翘翘的，就连小耳朵也是玲珑剔透的，那小瓜子脸别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母亲又特别会打扮她，给她梳各种造型的小辫子，买各种时尚的鞋子裤子裙子帽子。没有人不喜欢她。母亲也喜欢。不写作业的时候母亲对她好极了，把她视为掌上明珠。

为什么要有写作业这样的事呢？女孩痛恨写作业。作业就是一个魔鬼。他不仅和她作对，还让母亲变得跟他一样可恶，一点不可爱。母亲是多好的母亲啊！她美丽，她学问高，她特别爱干净，她也会做很多很多的美食，还喜欢带她到处去玩。

她喜欢跟母亲出去玩。母亲和她都穿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母亲开车带着她，偶尔刺激一下，超个车，母女俩就哈哈地疯笑起来。她一点都不怕。母亲开车的技术一流。比爸爸都好。

爸爸做事一向很稳。稳就显得有点乏味。但她也喜欢爸爸。爸爸从来都是温和的，不发脾气不骂她，更不会打她。爸爸一直称她小宝贝。她是爸爸的小心肝。可惜，爸爸工作太忙，经常不在家。她想爸爸。

还好，一点差错都没有，女孩顺利地离开了房间。她暂时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打开卫生间的门，她褪下小裤子，可是一点尿都没有。没有尿，她也不想出去。她把小裤子提起来，又坐在马桶上。她晃着她的小腿，托着腮，在思考。

她在思考母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母亲，为什么对她好，又不对她好。为什么刚刚还是一片晴天，转眼就是狂风暴雨。母亲怎么可以变脸变得那么快呢？是啦是啦，她突然想明白，都是作业那个坏蛋捣的鬼。世上怎么会有作业这样恶毒的坏蛋呢？她想不清楚。

“小马桶，小马桶，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除掉作业那个恶魔吗？”女孩轻拍着屁股下的马桶，她希望马桶先生能给她一点提示。毕竟她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她时不时就会来马桶先生家坐坐。关上门，马桶先生家很安静，也很安全。

马桶先生跟爸爸一样，对她特别好，不多言，但把满满的宠爱给她。她的屁股被母亲打得通红，马桶先生看了也不会嘲笑她，只是默默地安慰她。她坐在马桶上就觉得心安，疼痛也会减少许多。她已经想好了，以后如果一定要出嫁，她就嫁给马桶先生。马桶先生可以把她的烦恼伤痛冲刷得一干二净，然后暖暖地对她。她不要马桶先生给她买这买那，做这做那，只要暖暖地对她就好。

“小马桶，小马桶，你能诚实地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像妈妈说的，笨得像猪蠢得像驴？我其实很好啊，我会唱歌也会跳舞，我还会游泳呢。我们音乐老师说，我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动听。我不信可是我喜欢听她那样说。小马桶，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希望我的音乐老师跟我爸爸在一起，让音乐老师做我的妈妈。我的音乐老师胖胖的，眼睛也不大，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她经常眯成一条缝。我就是喜欢看。

可是小马桶，要是那样，我自己的妈妈是不是就不高兴了？如果妈妈不高兴，就让妈妈做我们邻居家小环环的妈妈吧。因为我的妈妈常对我说小环环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聪明，怎么怎么省心，怎么怎么优秀。妈妈应该特别想做小环环的妈妈吧。那我们成全她好不好？

嘻嘻，小马桶，这样的安排是不是皆大欢喜？可是，我就再也不是妈妈的女儿，妈妈再也不是我的妈妈，对吗？那也不好。烦人哦，马桶先生。”女孩坐得有些累了，小腿吊了这么长时间，酸麻酸麻的，她想站起来走走。

她两只小手撑着马桶，慢慢使力，慢慢站起来，哇，脚底针一样刺痛。不过感觉也好玩。她走到窗前，不经意地拉开百叶帘，惊喜地看到了窗外的月亮，“小马桶，小马桶，快看，快看，月亮哎，有月亮陪着我们呢。快看，像个大烧饼，被我咬了一口，亮亮的，好好看。”女孩立刻回头把卫生间的灯拉黑，不顾脚底的刺痛，她想看到更美的月光。她想和马桶先生一起共享美好的月光。她重新坐了下来。

“小马桶，为什么我的妈妈对我那么不满意呢？我没有那么笨啊。我还会背诗呢。你听，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背得很好是不是？小马桶，我现在感觉好幸福啊。月光娘娘温柔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上，就像妈妈曾经的爱抚。还有你，小马桶，一直好脾气地陪着我，听我叽里呱啦。

小马桶，我有点后悔我说的话了，我还是想做妈妈的女儿，只要妈妈和月娘娘一样温柔就好了。不生气，不骂我，不打我，不拿我和小环环比来比去，不说我是猪我是驴。小马桶，其实小环环哪儿好呢？我觉得不好，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也不会游泳。

游泳有什么呀，像小狗一样动动爪子就，不对，像小鱼一样甩甩翅膀就可以游起来了。她就是学不会。她就是会学习。会考试。还会做作业。小马桶，你说她是不是把零花钱送给作业那个小恶魔了？不然作业怎么那么听她话一会儿就做好了，好像一点劲都不费。

小马桶，作业那坏蛋会不会是个小心眼？看哪个小朋友长得好看他就嫉妒就不帮她？我猜一定是，不然我不会被他整得这么惨。。。再做作业，我就把我那个存钱罐送给他，把自己的脸抹黑，他一高兴，说不定就会放我一马。。。那我妈妈就开心了，就可以和我早点睡觉了，安安稳稳地睡，做个好大好香的美梦。。。

放心，美梦里一定有你，我的小马桶先生，还有温柔的月娘娘。。。”女孩困了，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自言自语，她的小脑袋晃来晃去，点来点去，就这样，她也不想离开她的小马桶，离开马桶上那美丽的月光。这是一个静谧安然祥和的世界，没有作业，没有烦恼，没有疼痛。

母亲站在门外，站了许久许久，听了许久许久。她左等右等，没有等到，她气急败坏地从孩子的房间冲出来，准备把那小笨蛋再好好修理一下。她只有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她怎么会不心疼？可是一到写作业，就磨磨唧唧，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为了逃避写作业，动不动就要上厕所。要是老师同意家长可以代写作业，她早就帮她写完了。可学校规定，严禁家长代写作业，一经发现，立马作退学处理，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这可是花了重金又托亲拜友才进的国际双语学校，名声大得很，一只脚踏进，夸张点，真的高枕无忧了。要紧的，家长必须完全配合，尤其小学阶段。女儿这样墨迹，她能不急吗？家长会她去了，老师先是没命地夸，夸到最后，一个但是来个惊天大转折，说孩子数学的学习能力先天低下，数学一考就是几分，十几分，垫底的宝座一直坐得稳稳当当，任谁都撼动不了。最主要，拖班级后腿了，老师的奖金也。。。是不是考虑换个学校？

太打脸了！她能不严格要求吗？一开始还好言好语教导，乖啊肉的认真学，学得也透了点气。没过几天，还是死样子，油盐不进。就做起了后娘了，不是骂就是打，打骂完那心口啊疼得要命，看着那小可怜样就一再发誓:不打不骂是亲娘!亲娘!亲娘!然后呢，节骨眼上，又成泼妇了，她自己也回到了死样子。。。她哪里还认得她自己呢？心已沧桑。

可是她怒气冲冲地准备踢门时，她听见了娃儿的自言自语，她一下子镇住了。她不曾想到自己的女儿情感是那么丰富细腻，像个小小的诗人；也不曾想到女儿幼小的心灵被自己伤害到那么深重，宁愿独处也不想和她呆在一块；女儿甚至把马桶当成了亲爱的伙伴对它无所不谈，女儿还想换掉自己的妈妈。。。她难过极了。她的所有付出得到了什么？女儿是最好的女儿，而她，不是最好的妈妈。她根本不懂女儿到底需要什么，她也不懂女儿自有她的天地，她的未来。

房间内的声音越来越微小了，母亲轻轻推门进来，她看到了女儿小小的身子仰躺在马桶上，圣洁的月光一点一点照在她的小脸上，睫毛弯弯，她睡得很香也很甜，“妈妈，我爱你。”她小声嘟哝着。母亲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她太对不起女儿了，以后，再也不会苛求，她会好好爱女儿，不会骂她是小笨猪，不会打她的小屁股，只要她快乐，一切都好，哪怕退学。退学又怎样？不怎样。总有适合女儿的学校。

母亲拍了拍女儿的马桶先生，笑了笑，“我的月光小宝贝，去睡觉罗。”把毯子盖在女儿的身上，哼唱着女儿朗诵得最动情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月光，轻轻柔柔地，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