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他和她的返校生活
暖冬的傍晚,罗素背着双肩包,乘电梯回了位于十楼的宿舍。
由于纬度偏低,大学所在城市的温度比老家要高不少,即使在最寒冷的时候都未曾下过雪。
正是饭点,三个室友踪迹全无,按照惯例,不是忙着约会就是聚餐。罗素将背包仍在书桌上,取出饭卡,直奔楼下食堂。
月明星稀的夜空映照着的,是年轻人的乐园。棕榈树下的大路两排,学生们三五成群的散步闲聊;操场的四百米跑道上,随处可见跑步的、压腿的、爬双杠的人;凹形广场的地下室里,由学生组建的乐队正在一遍遍的排练新歌。但同样的会有另一批人,他们或者在宿舍里打游戏到半夜,或者蜷在被窝里煲各种电视剧,或者走出校门大嘴吃四方,或者逃课一段时间云游四海。对于大学生来说,解放思想的特点不仅体现在观点的表达和论文的阐述上,更多的是通过一种观念来践行,即在一定的程度内按照内心最为认同的方式度过四年生活,不管这种方式在别人眼里究竟有无意义。
相比计较生活方式的意义有无,找不到真正喜欢的生活方式才更糟糕,罗素眼下就面临这样的问题。独自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后,他回了宿舍,打算检查下明天上课课程的笔记。
‘室长,这么晚了还在努力?’
‘不会吧,你让我们情何以堪。’
两个室友一踏进宿舍,就和罗素开起了玩笑。
‘老郭上哪儿去了?’
‘放假第二天他就回家了,估计明天应该会回来了吧。’
在对生活方式感到茫然之外,值得宽慰的是,罗素和三个室友的关系还不错。
三个室友一个来自安徽,一个来自浙江,一个家在本地,加上罗素的四川,刚好组成东南西北。这个巧合被四人之中个头最小、头脑却最灵活的郭磊胡乱的发挥了一通,他根据《西游记》里的四大天王给四个人起了不同的绰号,分别为东方犯困天王李柏林、南方迟到天王郭磊、西方落单天王罗素、北方请假天王潘昊,又名‘四大金刚’。
自从起了绰号,罗素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独来独往在他人眼里是一场有意为之的掉队。
进入大学的第二个年头,课程比从前多了,授课教师的良莠不齐也逐渐显现。罗素有选择的和三个室友逃掉部分课程,自主安排时间。
一堂精彩的课往往座无虚席,必须尽早到达教室才能抢到靠前的位置;相反,一个混时间的老师,不需要考虑学生是否到齐,自己都会提前结束任务。
罗素清晰的记得,这学期教授高等数学的一个中年男讲师,两个小时的课上到了一半,忽然抛下一句’同学们,我要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这不,幼儿园老师都打电话催了好几遍了,要不我们就提前下课吧’后,留下一众尚未完全弄清楚状况的学生,直接离开了教室,他的不负责任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他在接下来第二周的高等数学课,来听课的学生明显少了许多。他也记得,有一个非常优秀且谦逊的老教授,每一堂课都能就不同的理论和技术,给学生分享与之相关的有趣故事,也乐于解答学生的疑惑,互动的过程产生了思维的火花,慕名前来听课的学生越来越多。
名声的好与坏,向外传递开后,收获的是天壤之别的结局。
只不过,有一点残酷的在于:归根到底,这样的结局,除了学生自己,其实没有人在乎。
大一初期,罗素所在学院的辅导员是个刚从本校硕士毕业、为人非常和善耐心的年轻女性。开学的第三个月,她在全年级会议上告知所有学生,最近有一项证书培训,学校规定每个学生必须报名参加,培训费是290元。几乎所有的学生按时上交了这笔费用,经过三个周末的集中培训后,大家无一例外的拿到了证书,而这学期一结束,这个受学生欢迎的辅导员也突然一跃而起,直接升迁到了党委宣传部的办公室。
她走之后,当初没有缴费和参加培训的那极少部分学生才道出了一个事实:原来,参加证书培训并不是学校的硬性规定,这只是那个女辅导员编造的一个谎言。当其他学院的辅导员都因为直接向学生传达自愿报名的消息,使得报名率徘徊在百分之二三十时,她通过这个谎言,利用学生老实顺服的特点,高额完成了相关指标。更为晴天霹雳的是,据一些早早外出兼职的同学反映,这个证书对于就业没有任何实际帮助,其价值约等于废纸一张。
现在,罗素偶尔还会在校园里见到这位前辅导员,她戴着硕大的彩色美瞳,梳着显年轻的齐刘海,从容的和认出自己的学生打招呼,笑容一如既往的亲切。
大学对于大学生来说,几乎是他们的全部利益所在;而大学生对于大学来说,却只是这个体系里利益组成的一小部分。甚至更严重的说,大学生处在整个利益链的最底层。
在个人的发展问题上,李柏林和郭磊已经先另外两个室友一步确定了目标,尤其是成绩排在全年级前五的郭磊。他们打算在毕业前申请留校读硕,在专业领域内深造,甚至还有了在那之后继续读博的计划。这是就目前而言,成为大学体系真正一份子的最佳奋斗路径。潘昊由于家在北方,又是唯一的儿子,父母重男轻女的观念非常重,所以即使继续读书也会选择回去老家的大学,更何况他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四个人当中,罗素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浑噩度日了。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状态,让他对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更感兴趣。
午后阳光明媚,李柏林和郭磊先后去了自习室温习功课,潘昊和外系的女朋友去了游乐场约会。罗素再次享受起独处的时光。
他把黑色笔记本取了出来,一手翻到和傅寒对话的片段,一手拨通韦都文的号码,准备和她讨论关于斯芬克斯的想法。
阳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书桌被笼罩上斑驳的金色,一切看上去很温暖,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突然十分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定格。
‘领导,我想和您商量件事,我们下个学期就要答辩了,我可以请假回去准备论文吗?’
‘下个学期?什么时候?明年吗?’
‘是的,明年5月份,时间非常紧张了,我...’
挂在嘴边的话再一次被对方打断。
‘嗯,我知道了。’
韦都文揣着不安走出了办公室,后悔自己没有事前准备一份正式的书面申请,请求提出的有些草率。她回到大堂,将弄乱的申请表分门别类的收拾整齐,继续用微笑和客气的态度迎接走进银行寻求咨询的客户。一天天的任务下来,她越发的意识到,同事也好,客服也罢,基本上都是自己在工作之外绝对不想有任何来往的人。
临近冬至,天空中已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落在学校林荫道两旁的常青树上,像是撒上了一层糖霜。近一个半月没有来过学校了,韦都文觉得四周比之前更加萧条了。
兴许是正处在上课时间的缘故,路上的行人不多,看样子也都是校园里的住户或者参观者。操场上零星的走着几个散步的人,不见踢足球的队伍。雪花融化在水泥路上,侵染了地面,和枯枝败叶还有塑料包装袋粘在一块儿,加重了家乡阴冷的气氛,韦都文不自觉的加快了前往宿舍楼的脚步。
她是回来收拾书本的,即将面临期末考试以及最终的毕业论文,家里的复习资料明显不够。
由于长期住在家里,她对寝室的陌生感比对大学校园更甚。
三个室友此时都不在,但处处可见她们生活的痕迹。天花板下垂挂着泛灰的蚊帐,笔记本电脑旁的鼠标闪着红光,柜门上贴着好几张当红歌手的海报,以及塑料垃圾桶里堆着各种零食包装袋。当她走到自己的位置时,这些生机一下了无踪影,不仅如此,之前还空荡荡的桌子上此时已经被另外三人的电饭煲、几副碗筷、几瓶调料和下饭菜堆积的满满的,她想象着她们三个人在一起煮食物,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的情景,突然感到了一丝不甘心。当初听家里的话,选择了回家住。现在,作为一个偶尔留宿寝室的人,她早已被集体的热闹排除在外。
她将书架上仅有的几本书放进布袋子里,顺便拿走了抽屉里的便携式电风扇,心想,明年铁定也用不上了。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一个室友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
‘韦都文?你要搬回来了吗?’
‘不,我只是回来拿东西。’
她以为室友因为很久没见到自己而感到意外,然而对方的眼光正完全落在桌上的电饭煲和饭碗。
‘不好意思...我们马上拿走。’
‘没事的,晓悠,你们尽管用,反正明年就毕业了。’
‘是啊,明年就毕业了。’
‘是啊...’
韦都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对方也显得有些局促,气氛顿时有些沉默。
三年前的九月,她怀着憧憬来到了这所大学。九月的天气秋高气爽,新一批大学生的融入也给校园增添了很多活力。没过多久,社团招新活动、学生会竞聘会开展的如火如荼,她和刚认识的三个室友穿梭在人流攒动的招聘现场,相互讨论着想要加入哪一个组织。
那时候的热情简单却也盲目,以为只要付出就能得到肯定。
韦都文如愿加入了宣传部,三个室友各自加入了学生会的其他部门。她们都没想到,这些地方事实上是自己接受官场式熏陶的第一站。
作为干事,韦都文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完成各项由上级分配下来的任务,收集素材、制作海报、收放展板、修饰文案。她所在部门的部长是一名同院系的大三学生,这个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学长在开会的时候给予手下人及其工作的评价永远都是负面的指责,哪怕工作顺利完成了,他也会一板一眼的鸡蛋里挑骨头。
夏季快结束的某一天,学校举办了一场文化节比赛,参赛者为各个学院的宣传部,任务是完成主题为各国文化的大型海报。然而,率先得知此事的部长却没有及时通知干事,以至于临近比赛的当天,大一的干事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全都手忙脚乱。韦都文现在都忘不了那个炎热下午的奔波,她一会儿帮着画海报,一会儿跑会建筑楼换水,连水都没顾得上喝,整个过程,部长和副部长始终没有出现。好在辛苦终究得到了回报,大家拿到了第二名。
然而开例行会议的那天,位于上座的部长依然一如既往的板着张脸,发话了:
‘这次活动进行的还比较顺利,但是我还是要提出几点批评。首先,韦都文,你虽然辛苦,可是性格那么着急干嘛?这点不利于你将来往上走,你这样做什么都不会真正成功;第二,大家在合作上还是有问题,不然我们说不定就拿第一名了,关于这点每个人都要回去自我检讨;第三...’
韦都文不记得他具体提出了多少批评,她只记得,在这之后,自己和学生会的联系彻底划上了句号。由于各种原因,她从没和三个室友讨论过这番经历和感受,她只知道,她们后来也陆续离开了各自加入的组织。
对于校园生活的失意使得她的重心再次回归了学习,再加上从小到大对于家人持续不变的情感依赖,韦都文搬回了家里。
这番选择弥补了她的失意,却牺牲了她的集体关系。
站在门口的时候,韦都文短暂的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
‘我走了,有时间常联系。’
‘那个...我们打算下学期答辩结束后集体出去庆祝一番,你来吗?’
‘好啊。’
两人相视一笑,距离上一次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
走下宿舍楼楼的时候,韦都文发现,电话铃声在包里一直震动个不停。
‘罗素,什么事?’
‘你怎么才接电话?’
‘我之前按了静音,所以没听到。’
‘静音?你在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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