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民
贾成梁老汉被送到医院时浑身如火炭一般烫手,急促的喘息声如寒风撕扯枯树技桠一样发出刺耳的嘶鸣。呼塌,呼塌的出气回气动作象推拉破风箱一般费劲。
很快,他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病人。
矇眬中,他看到了一群来去匆匆的白衣人在奔忙。男的,女的,飘然而来又荡然而去,袅袅娜娜,如云似雾……
慢慢地这群白衣人变成了空中的一片白云,及至近处他看清了这不是一片浮云,而是一群在空中飞翔的白色鸟儿,飞来后齐刷刷落在了村头小河边的旷地上。贾成梁一阵惊喜:这送到嘴边的肉还能不吃?不吃是信毬(傻瓜)!贾成梁折身回到屋里拿出了他的双管猎枪,象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正在河边饮水,在地里觅食的白精灵。他知道靠得越近火枪会发挥到最大的杀伤作用,得到的猎物会越多,这是他多年来积累的经验。
扑楞楞,受到惊吓的白精灵拔地而起,头顶顿现一片白云。
一声枪响划破了宁静的旷野。山峁沟壑、小河在动荡的回声中为之一颤,鱼儿倾刻间躲藏得无影无踪。
贾成梁望着地下白花花一片被击落的猎物使本来生就的一张大嘴笑得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子。
他从腰里拽出了一个蛇皮袋子,望着断了腿的、折了翘膀的,或被削去一片皮毛鲜血淋漓而还在拼命挣扎哀鸣的鸟儿,毫不犹豫地抓起来塞了进去。
翌日清晨,贾成梁背着他的25只白鸟和前几天打的两只白眉子(果子狸)走十里山路到山口街坐上一辆开往县城的三轮车赶往县城,一出手得了600块钱。
贾成梁走在街上划算了一下,这收入恐怕比单位上的局长工资都要高,别说小干部了。想到此处,他得意地猛挺了几下腰杆,走路不再摇晃身子,脚步也慢了下来,也不抬老高,顺地杵溜着走,感觉到自己并不比城里人差,且无论哪一方面。
贾成梁来到热气蒸腾的卤肉锅前买了二斤猪脸子肉,两块火烧馍一瓶二锅头酒。就着猪脸肉,一口酒一口肉一口火烧馍,呲牙咧嘴地吃着喝着,心想当干部的也只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了?架起的二郎腿兴奋地抖动起来。
贾成梁叭叽着阔嘴,吃的满嘴流油。突然一大群白鸟从天而降,冲他而来,同时发起攻击。如矛的尖喙猛啄他的皮肉,剃刀一样的利爪刺进他的体内,撕开了他的肌肤,倾刻间他已血肉模糊,肚破肠流,四肢露出了瘆人的白骨。他大喊大叫,拼命挣扎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待憋着的一口气吐出之后有了知觉,他听到男女在低声说话,语声温和而沉稳。
他使劲睁了睁眼。终于从眼缝中看到了忙碌的白衣人,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这些白衣人不是啄击他的白鸟,而是救他和儿子性命的医生和护士。贾成梁释然后心头闪过了一丝愧疚……
腊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这天,他在w城海鲜市场打工的儿子回家过年了。儿子带回了两万块钱。他不完全为钱而高兴,他不缺钱。秋后到入冬以来,他在山坡上下的铁夹子夹住了三头野猪、五只鹿眼了(狍子)、八只白眉子(果子狸),至于被下套套住或被电击所得的野鸡、野兔不在数就弄了两万出头。他早已备好了年货,甚至备好了相亲时给未来儿媳的两千元红包。
贾成梁的儿子在海鲜市场是专业宰杀鱼虫的。儿子的宰杀技术娴熟老练几乎是无人能比,贾成梁为之自豪而四处炫耀。从他口中得知,门店老板正是看中了他儿子的绝活,啧啧称赞之后,用高薪从工厂挖到他的门店的。儿子本来不打算回家过年。因年前生意忙,老板也不想让走,但家里有人给介绍了对象,约好了双方见面。在贾成梁的电话催促下儿子才回家过年连带相亲。
戴着口罩的村主任和文书的到来彻底扫了贾成梁的兴。他看二人戴着口罩笑道:你是夜狐子装狼哩!是嫌我这坨臭还是装大尾巴狼哩?快抹毬了!
村主任严肃道:你不知道吧?乡里有通知:外面传染新冠状病毒肺炎,就是温疫,传染源就是武汉,情况很严重。你铁橛子(贾成梁儿子乳名)从武汉回来,我来登记上报。对了,这几天你一家人要注意了,不要外出,不要接触其它人,包括亲戚邻居,当然你是独庄子没有邻居就不说了。
该死毬朝上!没毬恁怕怕!贾成梁忿然道。几天来炭火般高涨的兴致被突入其来的村主任的一番话给抖头浇灭了。他对村主任有些怨恨:见风就是雨!诈诈乎乎!现在的干部就是喜欢虚张声势,先把自己责任推离,免得遭受牵连,压根就是在扯蛋。
贾成梁本打算按自个意图安排年节事情,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娃子相亲的事情。迷迷糊糊中他猛然打了个寒颤,而后被丢进滚水锅里煮了起来。熊熊的大火烧得浪花翻滚,他疼痛难忍却无力跳出滚锅便大呼小叫起来。睡在身边的婆娘不知道是被他烫醒了还是被他的呻吟声惊醒了。
他和娃子同时犯病并同时被村干部送到了医院。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艰难地则过头去看对面床上的娃子。娃子浑身布满了各种管子,命悬一线。半睁的双眼充满了哀怨、恐惧和无耐。这双眼他见得多了,再也熟悉不过了,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坨见过。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套住的一部分未毙命的野猪、鹿眼子(果子狸)和飞禽的眼神。他在起获这些野物时,常常与这些为逃命而挣扎磨掉皮肉露出白骨而哀嚎的生灵对视,当然他的眼神是激动和喜悦,与哀怨、无奈正好相反。这样的眼神使他从未感到过的惧怕,是不是这些山野生灵前来讨债锁命来了?贾成梁猛然一个激凌,大口喘了起来。
贾成梁恍恍惚惚看到了他打了一辈子猎,杀过无数条狗的父亲枯皱着脸向他走来,阔嘴嚅动似对他说什么,可是发不出一丝声来,定睛一看原来父亲的脖子上紧勒着一根细铁丝。他认出来了,那是套獾、套狼、套狐狸的套子。
贾成梁清楚地忆起父亲的死相:那是一天清早,父亲到坡上去起获猎物,不料忘记了自己最后埋设下的地炮。他的脚踝撞开了一根铁丝后,未及反映过来就被地炮炸翻在地,两条腿肉裂骨断,下半身血肉模糊,一阵鬼哭狼嚎后便失去了知觉。
贾成梁不见父亲回来便寻到了坡上,见到父亲的惨状一下子吓呆了。回过神后,他飞快地跑到前村叫人发落躺在坡上的父亲。父亲当着他和村人的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想不到我耍了一辈子鹰,临了叫鹰把眼啄瞎了!然后就咽了气。
不可思义的是:当村人抬着父亲的尸体回村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了几条狗狂吠着一路撵来,不时舔食从父亲身上滴落的血迹。至到后来居然成了一大群狂吠追赶的狗,其中亦不乏欧!欧!的狼嚎声,村人隐约感到了一点什么!
当然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贾成梁到底猎杀过多少野生动物实在太多,连他自己也无法算清。至于种类大概有野猪、獾、白眉子(果子狸)、狼、狐狸、野兔、蛇;鸟类有野鸡、锦鸡、老鹰、喜鹊……总而言之是碰上啥弄啥,逮住啥是啥,言而总之是无论是地下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一律都不放过。此时他就想到电影里日本人那句生硬的中国话:统统地,撕拉撕拉地!便会哑然失笑。
尽管他不是专业猎户,是个农民,但他坚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颠覆不破的古训。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捕捉野物每年能够弄到不少的钱。这个社会有了钱就是爷啊!没有钱不说别人看不起,就连婆娘娃子都低眼下看哩!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多年来他打猎、捕鱼逮王八、逮长虫(蛇)到底弄到了多少钱是算不清楚的,但他在城里给娃子买下了一套房子后钱还沒有花完却是真的。
他忘不少带着婆娘娃子到城里去看新房子时的情景:干瘪的老婆子蹭着他的身子,鼻子、眼里都是笑!娃子兴奋的红脸象只骚情的公鸡,在他面前蹦来蹦去。他在村人和亲戚面前说话时的音量自然而然地也提高了一倍多,村人们羡慕的目光使他信心百倍,底气十足。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在城里买下房子的人。
说来这打猎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开始没人管但是卖不了多少钱。狼肉不能吃,狼皮庞扎人沒人要;狐子皮好但必竞太少;野猪肉多但人嫌它不香,价钱不足家猪肉的一半,但那时钱顶钱,拾俩活钱也不赖,家里虽算不上油和面的光景也算滋滋润润。
后来禁枪,猎枪被乡派出所收走了。没有了枪他靠土办法仍然可以捕到猎物,影响并不大。到后来国家法令禁止捕杀售卖野生动物。贾成梁由公开捕猎转为地下工作,好在他住的是独庄子,离大村子有五里之遥,平时很少有人到他那里去。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贾成梁惊奇地发现,越是不让打猎,这野味越是好卖,且价钱翻番往上涨,他的劲头也越来越足,恰似一块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无法停下。
干这种违法的事终是提心吊胆,但关键还是售卖时不能出半点差迟。于是贾成梁只和固定的贩子单线联系。有什么货,要什么货,什么时候提货,统统都使用暗语,酷似间谍活动,胜过军统特务,从而创下了多年来万无一失的良好记录。
贾成梁的生意做得顺风又顺水,红堂堂的票子攥在手里使他激昂亢奋。但他始终对一件事情感到憋闷挠头:他不知道城里人为何对这些只能算作充饥的野味会恁感兴趣,居然舍得花大价钱去买去吃。他知道城里人有钱,难道有钱了就不吃粮食了?就要吃死猪烂猫、蛤蟆老鼠这些不正经的东西么?这是为啥子幺?
贾成梁几辈子人打猎自家却很少食用,不会做也不喜欢吃。早些年吃的缺,他弄到野猪或獾时就给亲戚朋友送一点肉,并不是为了吃稀罕饱口福,仅只是为了贴补粮食的不足。近些年他弄到的猎物全部卖了,都变成了红堂堂、嘎吧,嘎吧响的票子。
怪事越来越多。大前年贩子来买货时对贾成梁说:贾师傅,你这里有蝙蝠没有?不瞒你说,市场上需求量很大,你要能弄下我出好价钱,有多少要多少,我包销!
贾成梁一听蝙蝠就想到白天吊在阴暗的山洞里黑黢黢如吊死鬼一样的夜鳖蝠,禁不住干呕起来……他对这种动物十分厌恶。昼伏夜出,张开的黑灰色两翼如送葬的挽帐;吱吱的叫声刺耳凄凉,在黑色的夜空中使人毛骨悚然;更加使人无法容忍的是它那张诡异、猥琐的鬼脸,会让人确信它就是阴间鬼魂的化身。这样的不详不净之物居然会有人招惹,还吃它。想到吃蝙蝠贾成梁不由地又干呕起来。
讨厌归讨厌。事后,贾成梁没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拿着矿灯到山上废弃的矿洞里逐个捕捉吊在洞顶、洞壁上的蝙蝠,并源远不断地向城市供应着这种鬼货。
不知过了多久,贾成梁再次恢复了意识,他首先想到的是看一眼儿子。侧转头,心里猛然一惊:他看到了儿子睡的病床上已空空如也,被褥全无,只剩下一张冰冷的铁床。
贾成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预感到了不祥。几滴混浊的老泪从眼缝里挤了出来,从苍老麻木的脸颊上滚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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