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大海

作者: 趙康 | 来源:发表于2020-06-07 11:07 被阅读0次

    你见过大海

    你想象过

    大海

    你想象过大海

    然后见到它

    就是这样

            ——题记

    大厅里乱了套。

    平时放电影、搞文艺演出的俱乐部,临时充当了新职工培训基地,管新职工培训的孙干事刚拿起话筒讲了几句话,就被人叫走了。一百来个刚入厂的青年,有的旁若无人大声交谈着,有的掏出书看起了小说,有的借口上厕所没了人影。国庆胳膊支在前排的椅背上,望着空荡荡的舞台,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无聊,他捅了捅旁边闷着头看《笑傲江湖》的建军:

    咱去么?

    去。

    明天?

    就明天。

    建军抬起脑袋,从令狐冲的武侠世界中回到了现实。

    天刚蒙蒙亮,父母卧室的门还关着。国庆找了个尼龙兜,把衣服和毛巾牙具放进去,口袋里掖上一些零钱。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去后面的房间拿出了大哥送他的傻瓜相机,塞进兜里。

    建军骑在车上,一只脚支着地等着他。见国庆出来,俩人出了厂门。

    马路上没有车,路面湿漉漉的,两旁的白杨树笼罩着轻雾。

    他们骑了二十多里地。经过廿里堡、棉纺厂和人民公园,看到了前方火车站塔楼的尖顶。

    把自行车寄存在西边的一块空地上,建军去售票口买了两张票,俩人随着人流进了检票口。

    巨大的塑料天棚挡住了初夏的太阳,空气中不时掠过一丝微风。站台下,一排排铁轨裸露着,泛着耀眼的白光。

    等车的地方站着五六个人。一对年轻恋人,搂着肩膀说着悄悄话,两个脸膛黝黑的中年汉子,肩扛着鼓鼓的尼龙袋,抽着烟望着火车进站的方向。

    一会儿,火车开过来了。破旧的绿色车身,窗玻璃灰蒙蒙的,车内皮革座椅油黑发亮。

    两人找了个座位安顿下来。

    汽笛长鸣一声,火车缓缓启动,把站台甩在身后,往东边的海滨城市疾驶而去。

    晃动的车厢里,刚上车的旅客渐渐安静下来。

    国庆望着窗外,麦子已泛黄。大片大片的麦地飞速地向后移动着。他眼前不时出现大海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海洋比工厂西边的水库大不了多少,在太阳底下泛着波光。

    建军刚塞好行李,就扭头和对面的那对小恋人搭起了讪。

    这小子在娘胎里就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儿,国庆心想。

    他俩在一张课桌后呆了三年。

    国庆是从另一学校转学四中的,一来就被老师安排和建军同桌。建军坐在凳子上一刻也不闲着,一会儿翻翻书,一会儿耍耍笔,一会儿捣国庆一下,一会儿又戳前桌的女生一下。有一天,建军老瞅国庆的鼻子,问国庆:你鼻子咋那么高,和老外似的?国庆慢悠悠道:小时候老感冒,不停擤鼻涕,把鼻子拉高了。国庆是当正事说,建军却当笑话听,哈哈笑了起来。让国庆感到好奇的则是建军左眼角上的疤,那道疤很长,趴在脸上,弯弯的像只虫子。他说小时淘气磕的,国庆也没深究。当时流行金庸的武侠小说,建军神通广大,不知何处得来几本盗版小册子,老师在上面讲,他用课本挡着脸,在下面看小说。

    到了高三,他忽然像换了个人,变得守规矩、爱学习了。原来脑子就不笨,又知道下功夫,拉下的课程补回不少,成绩也跃升到班级中上游,可毕竟快高考了,时间无多,结果差几分预选没选上。勉强通过了毕业考试,就离开了学校。正巧老厂招工,国庆和建军就一起报了名,进了工厂大门。

    你们去青岛玩?

    建军问对面的女孩。

    女孩带着眼镜,皮肤很白。头靠着男孩的肩膀,微笑着说:

    去上学。

    他又问女孩家哪里。

    女孩说了个地名。

    建军说:噢,和俺大姨一个村。

    李某香,认识吗?

    女孩摇摇头。

    难怪,俺姨比你妈岁数都大。

    记得俺大姨曾养了两只白山羊……

    真能摆活。国庆朝建军眨巴眼。建军没理他,继续说。

    俺表哥每天去坡里割草喂它们。羊下了奶,就拿到集上去卖。

    有一年过年,我去她家玩。两只羊在门前正闷着头吃草。我轻手轻脚地靠近它们,把炮仗塞进一只羊的耳朵,另一只塞进羊的屁股,点着了引信。啪、啪两声,惊得山羊跳得老高。我在一边乐得直不起腰,谁知不小心身子一晃,脚下踩空,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污水沟里,弄了一身泥……

    他说得唾沫飞溅。

    哈哈~

    对面的女孩乐得仰头大笑,男孩也跟着笑起来。

    火车在广袤的平原上行驶着。经过无数寂静的田野和村庄,最后进入了喧闹的城市。

    楼房、烟囱多起来了。行人、车辆也多起来了。

    他们出了站口。

    国庆首先闻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那是想象中的关于大海的记忆。小时候有一次妈妈领他去厂食堂买海鲜,走进食堂大院,地下摆着一溜竹筐,售货员正给排队的职工们过秤。刚从海边运过来的新鲜的蛤蜊和虾散发出浓烈的海腥味,让他对大海产生了奇妙的联想。

    出火车站不远,天色陡然变得明亮起来,扑入眼帘的是一片宽广无际的海洋。蓝色的波浪在海风吹拂下涌动着,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在人们视线的尽头和淡蓝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海岸边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有节奏的轰响,无数的海鸥鸣叫着,在水面上上下翻飞。

    凉爽的海风吹在国庆的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鼻腔里充满了腥腥的味道。

    他们去栈桥转了一圈。

    他们顺着前海沿登上小岛,从停泊在海湾中的巨大军舰旁走过。

    他们游览了水族馆,看到了奇形怪状的鱼。

    他们找了家小餐馆吃午饭,然后去了栈桥对面繁华的中山路。

    不觉太阳已偏西,海滨的红砖绿瓦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辉。国庆和建军转到一个僻静的街角,这里游人稀少。建军放下旅行包,一屁股坐在路牙石上。

    太阳落山,得找个过夜的地方。

    俩人坐了一会儿,建军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跟我走吧,我有个初中同学住在延安路。

    国庆买了张地图。建军用眼光搜寻着,在一个地方指了指:这儿,三站路。

    他们下了公交车,在小巷子之间转了一会儿,来到一个有石头围墙的院子门前。院子的一角栽种着翠绿的藤萝,爬满了一幢二层楼房的正面。楼房外墙有一道楼梯,梯蹬是木制的,风吹雨淋下已缺损不少,楼梯下面乱七八糟的堆放着一些旧家具。

    建军的初中同学叫李军,名字里都有个“军”字,国庆很容易就记住了。

    他家住在楼下一个偏僻逼仄的角落,门口用石棉瓦搭了个小厦子,里面摆放着炉子,炊具,墙角堆着一堆煤,另一角有个低矮的水池。

    房门朝北,见不到阳光,房间里黑乎乎的。李军领他们进去,随手拉开了灯。

    整个房间从中间隔开。冲门的一间一张破旧的布沙发,凌乱的扔着几件衣服,一只柜子上摆满了杂物。里面那间横放着一张床。国庆正琢磨他俩在那儿睡,李军的父亲从门外进来了。

    他爸爸是个矮胖的老头。稍微有点驼背,胡子拉碴的,皮肤有点黑。他拿眼角扫了建军和国庆一眼。李军介绍说是他同学,老头脸上淡淡的,鼻子哼了一声,没问他们打哪儿来。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从墙角的柜子里翻出一只扳手,转身去了门外的小厦子,过了一会儿传来“叮当”的金属撞击声。房间里飘过呛人的卷烟味。

    天色暗下来。

    李军父亲在厦子里忙活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军说:我去买包子。建军拉了拉国庆衣服,对他说:我们自己出去吃吧。

    回来时,李军已在沙发边把地铺铺好了。

    夜已深。初夏的海风从李军家的小窗吹进来,皮肤凉凉的。谁家的水龙头没关严,滴嗒、滴嗒的响着。

    建军发出细微的鼾声。

    国庆仰面躺着,头枕着胳膊,睁着眼看天花板,脑海里还浮现着白日里波光粼粼的大海。

    第二天,国庆醒来,没看到李军父亲。

    他们来到海水浴场。阳光明亮,沙滩上、海里全是人。海水正涨潮,一波一波地向沙滩上袭来。

    三人跑向海滩,建军一边跑一边把凉鞋甩了出去。李军脱着衬衣,见国庆过去,笑着向国庆弯曲胳膊,臂弯里的肌肉像一只老鼠,瞬间鼓涨起来。

    三人在海里游了一会儿。

    国庆走到沙滩上躺下。上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他,建军也走了过来。李军游向深海,黝黑健壮的身体在海水里时隐时现。

    今早李军对我说,他父亲要我们付给他一夜的住宿费。建军在国庆身边坐下道。

    你怎么说?

    我说,交住宿费可以,今后咱谁也不认识谁——,李军听了,尴尬的笑着,再也没提这事。

    国庆没说话。

    你知道吗?他原来和我家在一条马路上住。建军望了望正在海里游泳的李军,侧身转向国庆说道。

    当初李军叔替他父亲在青岛谋了个差事——给机关大院烧锅炉,于是他父亲就只身去了青岛。李军妈死的早,李军就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住着。

    他学习成绩不咋样,却体格好,一心跟着体育老师学体操,想考体校。每天早上,我们一起去上学,放了学,他也不回自己家,跑到我家来蹭饭。我两个姐姐,加父母五口人,妈妈又没工作,日子过得很紧巴,但我妈是个热心人,看他没人照顾,晚上就早早地做好六个人的饭,站门口等着我们放学回来。……

    还有一件事儿……

    你知道四中院里的印刷厂吗?李军的练功房就在它东边。有一次,老师安排我到印刷厂送东西,回来时打那路过,他看见了我,猛的从窗户里探出头,喊道:

    嘿,等等我!一会儿咱们捣蛋子去。

    我用脚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等他换好衣服,走出练功房。

    我们来到三马路的台球室。正好有个台子空着。他去门口柜台上拿了两瓶汽水,我们打了四局。

    这时大头叼着烟、晃着膀子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大头发现台子都满了,就冲我俩道:

    你两个,让让嗨!

    一个小喽啰抢步上前,要夺我手中的球杆,我正玩的上瘾呢,就用胳膊拐了他一下。那小子怒了,伸手把我拉了个趔趄,夺过球杆,用力向我脸上捅过来。我一闪,感觉眼角钻心的痛,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脸淌了下来。那小子举起拳头还要打我,我蹲着,用双手抱着头。

    大头冷冷地在一边看着。

    李军在台子对角看到这个情景,慢慢把手中的球杆放下,走了过来。

    他知道大头是在镇子上横惯了的,不敢和大头硬杠。到了大头跟前,嘿嘿笑着,求大头放过我。

    大头冷笑道:知不知道这场子谁开的?买两条好烟,饶了你!

    俺哪来钱买烟……

    李军只好又陪笑。

    僵持了一会儿。大头知道两个穷小子也没多少油水,嘴角一撇,说了句:滚吧,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李军忙蹲下,扶起满脸是血的我,一路走到镇卫生院。

    大夫让他先交钱。

    他把母亲临终留给他的那块手表押在了收款处,求大夫先给我治着。一路小跑到了我家。门关着,我妈正在做饭。

    李军敲敲门。

    谁呀?

    我,李军。

    咋这么早回来了?

    我妈一边问,一边打开门。灶台边太热,她额头上全是汗。

    建军被人打伤了,在医院。我回来拿钱。

    我妈听完,红润的脸暗淡了下来。她缓缓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一声没言语,转身进了里屋。不多会儿,把一个布包塞到李军手里,催他快去卫生院。

    那一天,大夫给我脸上缝了五针。

    我爹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罚我两天没吃饭。

    ——国庆默默地听着,没想到他俩还有这段往事。

    起风了。正在涨潮的大海波浪汹涌。

    国庆坐起来,向大海深处望去。远远的看见李军浮出水面,像一条黑色的大鱼,直立起身子爬上海滩。

    他抬起一条腿,歪头蹦跳着,空着耳朵里的海水。

    他朝建军和国庆走来。

    他们赶上了下午两点的返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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