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兹海默船长

每年每月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阿兹海默船长都会站在村子主路的路口，手里拿着一包拆开了的浣熊形状饼干，向过往的人开口。倘若你不予理睬，那么你将像一朵即散的烟花一样顷刻自他眼底湮灭，而如果你驻足了、停顿了、回应了哪怕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哼，他也会像抓住宇宙中的暗物质那样紧紧地抓住你的手，对你说：”你好，我的船员。“

作为一个常年在外游荡的宇宙考察士，我很少回村子，如果不是我的几个朋友偶尔给我发一封地址标记为“大田”的邮件，我甚至以为它已经被改造成了供低级机器人娱乐的场所。

因此当我听到这位老人的声音时，出于一种不必要的礼貌，我停住了。

“我的船员，我们正在进行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迁移，你要记住，1939年，一个注定光彩熠熠永远璀璨的年份！”

我相当费解，虽说我在考宇宙考察士的资格证时曾认真学习过关于人类迁移的历史，但我从来不记得有1939这个数字，那应该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了，我甚至怀疑那个时代人类有没有诞生。

“阿兹海默船长”这个名字当然是村里人对他的戏称，但同时这种无法预测的病症相应地增加了他的神秘与庄重。

在那天见过他一面之后，我便四处打听关于他的事情，其实也很好打听到。当我从别人口中得知阿兹海默船长的真名时，我恍然“啊”了一声，不觉感叹：“原来是他！”在我小时候他常常挥舞旗帜，带领大家开垦荒地，躲避这个星球上的磁场风暴，那时他是多么强壮有力、思维敏捷、富有男子汉气概，而如今竟然得了这种几乎绝迹的古老疾病。

他为什么会得上这种病？我当然没办法从他口中获知，只好再从知情者那里询问一二：在2050年新纪元开启之际，地球宣布迁移，一夜间无数艘宇宙飞船腾空而起，阿兹海默船长那时还是从上面派来的一个毛头小伙。那艘名为“新曙光257083”的飞船从村口王寡妇家和一棵石膏捏塑的槐树间升空，被各种废旧机械装置和雾霾笼罩着的村庄、因瘟疫而亡国的废墟、翻涌着黑灰色浪花的大洋、无数朵闪烁的人类文明的云彩……很快都缩成一个小黑点，人们沉默，人们哭泣，人们开始憧憬一颗蔚蓝色星球——就像多年以前的地球那样美丽的家。

当飞船平稳进入航道，与船队汇合，阿兹海默船长在驾驶室悠闲地点燃一根烟时，他的眼睛偶然瞥到船舱监控的一幅画面，一个苍老的身影站在最末一个储藏食物的船舱狭小的窗前观望外面的风景，与其他船舱中兴致勃勃的人们格格不入，尽管那只是一个背影，阿兹海默船长却感受到了他汹涌如潮水般的落寞。他将飞船设定为自动驾驶模式，端着两杯酒精饮料走了过去。

“老人家您在想什么？”阿兹海默船长递给他一杯酒，友好地询问道。

而老人并没有接过，仍旧注视着窗外漆黑的宇宙和偶尔闪耀的几颗星辰。

”我们不应该离开地球。”

阿兹海默船长听完之后笑着对他说：“我知道很多人会因为离开地球而产生消极的情绪，尤其是像您这样上了岁数的人，您不妨这么想，就当作是搬了趟新家，这就跟从村东头搬到村西头一样。”

老人郑重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一个优秀的执行者，可你只能保证完成职责以内的事情。然而，宇宙的危险超乎我们的想象。“

阿兹海默船长做为一个经受过专业训练的宇宙飞行员，不免觉得老人的话有些杞人忧天，他说：”我的诸位同僚，无论是从事理论研究的科学家还是拥有上千次飞行经验的飞行员，都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了，我们这次迁移是伟大的、正确的、安全的，在这次迁移之前我们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们正在接近宇宙的真相，宇宙并不是不可知的。“

”你学习过文学和政治吗？“老人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让阿兹海默船长思考了几秒钟才回答道：

”额……如果说玄幻小说和电视剧纸牌屋算得话。“

”这都已经是很古老的东西了……不过，但凡你看过一点儿关于这些方面的书你就应该知道，“老人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像两片冰凉凉的宝石似的看着阿兹海默船长，缓缓说道：”人，亦在宇宙之中。“

”到这里他们的谈话就结束了。“我找到的那位知情人说，当时他正藏在那间船舱里翻零食吃，无意间听到阿兹海默船长跟老人的对话，”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阿兹海默船长每天都会来到这儿跟老人聊天，因为我那天偷吃的零食实在太多了，爸妈把我揍了一顿，以后没再敢去，所以他们往后说了什么我也就不知道了。“

我思考了一会儿，问他：”那您知道那位老人是谁吗？“

他急忙说：”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没有人认识他，他就好像一个幽灵，在我们登船之时就尾随着我们。“

我眼皮一跳，问道：”那后来呢？后来一定发生过什么吧？“

”后来……“被采访者思索了一会儿，说：”后来，我不记得了，我好像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就到站了。“

我能从别人那里了解到的信息只有这些，我想，如果我想要了解事情的真相，就必须要面对那个已经深陷遗忘与疯癫之中的老船长，尽管我知道很难从他口中获取什么。抱着这种心态，我来到了他面前。

阿兹海默船长依旧是原来的那副模样，一手拿着浣熊饼干，我任由他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你好，我的船员。“

我硬着头皮问：”您好船长，我想知道您跟那个老人那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阿兹海默船长仿佛没听到一般，他重复着我第一次见他时的话：

“我的船员，我们正在进行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迁移，请你记住，1939年，一个注定光彩熠熠永远璀璨的年份。”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与我对话，我想，或许那个神秘老人的话会唤醒他的记忆，于是我说：“你是一个优秀的执行者，可你只能保证完成职责以内的事情。宇宙的危险超乎我们的想象。”

“你好，我的船员！”

“你最喜欢哪本玄幻小说吗？你学习过政治吗？”

“我的船员，我们正在进行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迁移……”

“人，亦在宇宙之内。”我刻意放慢语速，企图模仿老人的口吻。

“你好！我的船员。”

……

我一连问了他几十遍这些问题，他翻来覆去念叨着两句话。我有点儿想要放弃了，这时候船长似乎也厌倦了这种对话，他对我说：“好啦小伙子，去村东边看看，我们的围墙修建好没，磁场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说完，他把手里的浣熊饼干递给我。

“你拿着吃，我要去看看我的办公室。”说完，阿兹海默船长竟然走开了。他的记忆似乎往前蹿了一蹿，来到了大迁移后，但终究没有回到现在。我拿着他给我的饼干端详了一会儿，直到看出里面藏了一枚小小的芯片……

破译密码要耗费三天的时间，而在我看到芯片内容的五个小时前，阿兹海默船长去世了。

无论科技如何发展，人的寿命终究是有限的。即便是存活了亿万年的地球也难逃衰败的命运，渺小的人类面对时间又能做些什么呢？

阿兹海默船长的葬礼堪称寒酸，送葬者寥寥无几，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把压缩成指甲盖大小的骨灰放进村子开辟的平面祠堂的一个凹槽里，输入一段数据以供后人了解。之后有一个短暂的告别仪式，由村子现在的管理者致辞，这个冷冰冰像机器人一样的领导只是简短地介绍了阿兹海默船长在大迁移之后重建村落中做出的贡献。

“尽管华尔森先生年老之后患阿兹海默，这种可怕的病症侵蚀了他的生命和记忆，但我们永远铭记这位为了村子的繁荣而艰苦奋斗，终身未婚的前宇宙飞行员。”他在最后说。

我从未听过如此粗鲁的致辞，而其他人并没有对这个发言人表示任何不满，致辞一结束他们就都走了。

这时候密码解开了，我看到了芯片里的内容。

那是阿兹海默船长的影像日记，从2044年成为一名正式的宇宙飞行员起，连续数月或间隔几天，记录的时间或长或短，阿兹海默船长的一生都贮藏在这枚小小的芯片中。

我从日记的第一段看起，眼瞧着他从一个有些天真调皮的大男孩变成一个具有坚定信仰的飞行员，看他训练、吃饭、睡觉、跟伙伴嬉闹、暗恋他的女教官之后表白被拒、获得奖章、在一个清凉的夏夜对着乌黑的天空高喊”理想万岁“……直到他遇到那个老人。

“我不理解他说的话，我承认我们对宇宙不是完全知晓的，但我们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孩子，我们懂得利用科技和自然法则来顺利地完成这次迁移，这是可行的，也是必须要做的事，为了人类……”

“他说我的思路出了差错，‘人，亦在宇宙之中’，这句话要怎么理解呢？人当然在宇宙之中，只不过从地球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有什么问题吗？”

“……尼采，希特勒，他们是谁？”

”上级要求我们确保飞船处于自动驾驶状态，而他告诉我不要再吃船舱里的压缩饼干……我一天只吃四分之一罐豌豆肉罐头。”

“他说明天就要带我去揭开这个秘密，大家都太疲惫了，有十分之九的人已经陷入深度睡眠，其他人也整天打呵欠。我知道这是长途太空旅行的通病，我或许还能再坚持一个星期，不过我现在一点儿不累，明天见！“

接下来就是这本日记中最可怕、最令人颤栗的部分，在看完这天的日记后，我陷入到一种冰冷与深深的恐惧中久久无法自拔，为了能更好地将之表达出来，我将采用第三人称来叙述：

阿兹海默船长和老人乘备用飞碟飞离主飞船，在老人的指挥下来到某处偏离航道的位置。

”您要让我看什么？“阿兹海默船长问。

”等。“老人说。

接下来是一段长久的沉默，而我竟不敢错过任何一秒，我紧紧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时间发出锤子敲击在铁石上的丁当声，终于，近乎静止的画面动了起来。

远处浑如一道亮黑色洪流的船队偶有灯光闪烁，从中千百艘飞船缓缓分离，仿佛宇宙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把调拨出去，被分离出来的飞船逐渐汇集成另一股洪流，弯曲一个弧度拐向人类无从知晓的宇宙那端。我想到了今日的送葬者，疲倦、悲哀、不可阻遏地奔赴死亡……我的直觉没有出错，它们确确实实是送葬者，而葬送的人，便是飞船上昏睡的人！

缓慢流动的洪流停住了，飞船们静立着等待一声号令，一声早已决断而蓄势待发的号令。

”星球鳞片闪闪的躯体形成蜿蜒的宇宙之蛇……人类无法逃避温和的宇宙的无限谴责。“老人说，”这是雨果说的，也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随着老人的话音落地，停泊在最前面的那艘飞船无声地爆炸，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成百上千艘飞船依次爆炸，一簇簇美轮美奂的火焰在虚空中冰冷地燃烧。我与阿兹海默船长一起流下悲愤交织的泪水，我的泪落在地上，他的泪漂浮在半空，折射出汹涌的火海。

”这不仅是一场迁移，也是一次淘汰，‘名正言顺’的淘汰，人类的资源是有限的，即将安居的星球不足以养活所有的人……人类真的能因为一场瘟疫而亡掉一个国家吗？多苦多难的犹太人依旧伟大着。你用不着愤怒，这是‘全人类’共同的决定，只是我们不知道谁叫全人类而已。“

”如果，如果真的没办法让所有人活下去，我愿意留在地球陪同它毁灭，但是他们欺骗了我们，他们不能趁着人们都陷入沉睡的时候，进行这种卑劣的行径！“

这些话从阿兹海默船长的喉咙中磨砺出来，也从我的心脏里挤压出。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谴责他们，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宇宙。“老人以一种超越一切情感的目光注视着阿兹海默船长。接着，他走出飞碟，两步走到飞船爆炸处，那些四处纷飞的残骸不能伤及他半分。我们早该想到，老人就是一只幽灵。

他挥舞旗帜，引领着亡人和飞船的魂魄，朝着另一个宇宙走去。

而这位叫做华尔森的年轻人，将要用一生的时间唤醒那种叫做阿兹海默的疾病，以图越过时间，躲避记忆的追杀，回到2044年以前，无限温情的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