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恰好两点。欢喜里轻轻出门,没有一人知道我的行迹了。
这自是最高处。东西城里的灯还不少,但已经阑珊。若是白日,可是万顷青翠满目绿绕,是最美的生态大章。
开始,无边的清醒。知道向东不远,就是岔路,北边入村,南边上岭。不舍得走快,不想错过没一粒石子,路边草也不想遗漏,都踩踩它们才好呢!上来一个坡,是这个大村的超市。主人在里面打鼾,我听到声音了。沉沉长夜里,我这时若敲窗不语,惊醒他,一定要吓得他半死。我知道这辽阔大岭上,村子的周围,不会少了坟丘。我若说自己是鬼魂的漫游,说自己是怎样的名字,而这人恰是他的认识,而现在也恰恰死了,如今回来想和他聊聊天,不知他会不会在床上磕牙筛糠?
我为自己的促狭而笑了。不忍心那样对他的,曾经不止一次到这里走,进店买水。那店虽小,却是麻雀的五脏。一应的东西都有,比一般的超市还要全。蔬菜与面膜,杈把与扫帚,最时新的衣服,最悠久的竹帽,都分列着。这里村子稀少,偏离乡镇,这超市的出现,得了乡人的大认同。它的物价比别处都低,也没有假货,口碑很好。我哪里舍得吓唬这样的小老板呢?
挨着的是核桃地,核桃已经灌满仁了。几个大门里面的狗,汪汪了两声,主人都不知道,它们也懒得勤奋吠叫了。下坡,记得那棵枣树上四季总拴着一头大大的白牛,我每次经过时它都在闭眼倒沫,一副不管世事的超然模样。现在,它的铃铛在院子里作响,在这地势的极高处并无回声,寂寞而沉闷。
除了鬼魂,现在行着的就只有我了。它们会否从玉米地里拦腰杀出,断了我的行路吗?以前我总准备与它们搏斗,与恶狼较量,当下我想如果真的遇上,只要它们并无恶意,不妨就可以座谈一下。鬼是前世的人,人是将要的鬼,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早晚都是同类的。狼不敢对我起恶意,我现在打败它绰绰有余。据说它是狗的近亲,我家的狗很通人性,聪明也快是三五岁的孩童,偶尔的狼的跃出,最易被人征服,把它训练成看家的狗,现在猎狗也不需要的。
北边深沟里发出的小路,线一样爬上来,和我的大路接上了。春上,前边人家的砖墙后檐,拉着“潘沟幼儿园”的横幅,我现在走到这,不知道它还在不在,过去一摸,看好碰住了水泥钉,我知道必然是它的还在。它红艳了半年,可黑夜就硬是把它吞噬,没看见过它的人再丰富的想象也无法认定它在这里的出现。
还是我一人。我是确凿的人啊,长久的行进了,没碰上一个人了,我渐渐怀疑自己人的身份:我是什么啊?若有劈面而来的人看见我,会认为我是人吗?月亮早已没了,星星也无一个,天地笼统,万物无声,曾经的鸟声喑哑了,总是的虫声灭绝了,我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却让我心里更空了。没有脚步,我仍然能感到世界的存在,即使它是静到不能再静的世界。有了这脚步,我觉得世界不在了,天地间只有我的脚步拍打地球,这声音就是地球心脏的共振或萦回,我被这脚步圈住和牵引了。我不敢挪步,我必须消灭这脚步,还原静寂。远处有灯火,灯火也无声。
我几乎要窒息了,我自认为横扫残夜的壮行,却把自己弄得无法舒展手脚了。不行,不行,我不能让自己迷糊,迷茫,我得冲破这静寂,让周围也发出声响,让我的喉咙的气流来冲击我周遭的空气了。
我大声地咳嗽,为咳嗽而咳嗽。我吐了一口痰,虽然什么也没有吐出。我走到高处的地里,又大声咳嗽,我非得惊动点什么才行了。
没有。而我的喉咙已经有点发疼。没事,我开始呐喊,对着远处的山。喊了一会儿,扭头继续喊,对着面前的河。没有回应,这是无边的荒原,还是进退不能的魔谷?
我怕了,我被自己自找的旷野黑暗寂静弄怕了,我没想到缴械投降,但我感到置身毫无边际的险境了。此刻我理智得很,我知道没有鬼,没有野兽,兴许是我的懈怠,让恐惧趁势从四周来袭。
沮丧慢慢聚拢来。忽然的对面,也传来低沉的咳嗽,浑厚而有力。终于有了接应,这黑色的长野就不是我一人了。我很快发问:“谁?”对方答:“我。”
我们都向对方靠近,都是缓慢的脚步。我看见他了,他也看见了我,虽然不能看清面孔。是一个老兄,他在他的瓜庵里听见了我制造的声响,就起来了。
一支烟就可以消灭两个人的距离。他递我一支,给我点上,他自己也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夜起的夜气里,虽然我们都不太适应此时的吸烟,但两个小小的红的光点已刺破了铺天盖地的黑暗,我俩都在烟头的明灭里看见对方的脸庞了。“不用看,是俩人,不是鬼。”老兄哈哈大笑里,山岭和土丘都好像震动了。
黑夜不适合切瓜,我阻止了他进瓜地的找寻,谢却了老兄的挽留。我要纠正自己见人必要深聊的毛病,想和他告辞了。我只是问了他一句,我这黑夜的长行,他不觉得突兀,不觉得我神经吗?他说只要我愿意,又没打扰到谁,就行了。又没有谁规定夜晚是必须的沉睡,清醒和夜行都是违法。我没有告诉他我刚刚的恐惧,我默默感激他长夜的接应,让我瞬间心头大振。
我顺了自己的心思,走了一个岔道。弯弯陡陡的路,把我引向一个整齐的村子,它被半圈转着的岭围着了。我顺着那岭的走势,继续向东,一个拐弯一种感觉,时进时出,一开一合,每一片脚下土就如少时友,温馨和亲切弥漫开,早先的胆怯早不知跑到哪里了。
再转过去,是曾经的土匪的山寨。我走上去,想象这洛河南刀客的聚集地,他们为祸许久却被一朝荡平,所谓的好汉也只是一把草木灰而已。
我看见二郎庙的小庙了,我对那里面的各路神仙摆摆手,笑说对不起了,不过去跪拜了。我看见叶庄的林子,不大的国槐深沉洁净,它们在一岭切断处站立。北边是东西不绝的大岭,南面是幽深曲折的长沟。
不知怎的,那弯处,总让我想到立着一个侧身的母亲,她是刚刚送走了远行的儿子,还是站在这里等久不归来的儿子归来?儿子是守了边塞还是行了商旅,一走向疆场就再难有消息,一踏上江湖就故园难归。人心向远,有几人能在家园永是守候?
向北,上山,一个平台的开阔处,最适合搭台迎接春天。春风早度,春阳先照,地早暖,草先绿,一山的春色就传播开了。这里不适合陶渊明,也不欢迎孟浩然,王维可以偶尔来访,虽然他家住孟津河。山山的花草,主人应该是伴它们代代不弃的农人,而不是别人的作态或摆谱。青山妩媚,农人质朴,是最好的组合呢!
看看似要破晓,我感慨这静夜的短暂来。下到泉边洗一把脸,山野的清气直入心怀,好像换了肺腑,回头看着这一路的走来,竟模糊了自己行为的意义,似乎脱胎又生,我不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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