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枣:一个浪漫、细腻且孤独的天才诗人

读张枣:一个浪漫、细腻且孤独的天才诗人

张枣的诗，评论界里评价最高的当属《空白练习曲》、《卡夫卡致菲丽丝》、《大地之歌》这些作品了，但让他一举成名的诗歌却是《镜中》和《何人斯》，至今广为传播的也是这一首《镜中》。许多诗歌爱好者知也是凭一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知道张枣，由此悉知他的其他作品的。而我，也是因为这个句子去拜读了诗人的其他作品，并在此写下自己的拙见。

《镜中》是诗集《春秋来信》中的第一首，不免让人印象深刻，在一想到后悔的事时就会想起“梅花落满了南山”。张枣的诗，在我看来是非常浪漫的，将传统的诗歌意象勾连起来，通俗易懂，感情细腻。将古典的诗意完美的融于现代诗歌，烂漫清新，却不失现代诗歌的脱俗语感，让人读起来容易产生共鸣，我想，这恰是众多读者在初读“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之后，便为这样的意象结合惊叹，不由自主的喜欢上这古典优雅的句子，并去熟知诗人的其他作品的原因吧。这句诗中的“梅花”“南山”以及诗中“骑马”“镜中”等意象是古代诗词中常出现的诗歌意象，放在现代诗歌中既没有违和感，而是完美的结合，融于一体，相互交织，在读者面前展现一幅生动的画面。

那么，为什么将古典的意象放在现代诗歌中依然能完美的结合呢？细读这首诗便不难理解这一现象了。诗歌的整体语言有一种含蓄美，大方不失圆融，似一张网在夏天的风里飘扬，风不大，网随着风小幅度的摆动，优雅似一个穿蓝色裙子蹁跹的舞者，让人感受到夏天蓝色的天空和夏天里凉爽的盐汽水味。诗人用词也充满古典气息，采用了古典诗词和现代汉语里都会用的词，比如“便”“登上梯子”“固然”“归来”，包括诗中的“梅花，南山，镜中”四个意象也是在古典诗歌和现代汉语中都会使用的意象，这样将古典气息的词语融于现代汉语的语言结构，不仅是增添了诗歌的古典美，也是对传统诗歌的继承发展。作为第三代诗人，这样的语言特点体现了当时那个年代的语言特色，也尽到了文人的社会责任。且诗人的分行也恰当好处——“面颊温暖，羞愧。低下头”。在“面颊温暖，羞愧。”之间分行，将一个女子的含蓄和娇羞通过分行的韵味体现出来，再次体现诗歌的古典韵味。

要说张枣是一个天才诗人，就不得不说一下张枣写《镜中》的时候仅22岁，而且他自己对作品并不是很满意，即使当好友柏桦说着将会是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诗歌是他仍是将信将疑的，眼里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惊恐、警觉和敏感。在22岁就写出成名之作并至今被许多诗歌爱好者喜欢，超越时间的跨度，一直在诗歌爱好者中流传，足以看出他写诗的天赋。而且那个时候诗人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诗歌风格——自带古典诗风，将古典和现代交融的了无痕迹，这在当时年轻的诗人里是较为少见的。

在《早晨的风暴》一诗中除了可以发现诗人的古典韵味以外，还能看到诗人细腻的心理变化，以及他浪漫的思维方式。作品以时间顺序叙，从昨夜看见的星星孤单又晴朗到早上醒来时听见风声，到沉醉于书页中，早上的时光不知不觉就消逝了这一过程，通过四节诗行就呈现出来了。诗人似乎什么都没有经历，他仅仅是感受了一场风暴和阅读了几页书，但从他跳跃的思维中又让人感觉他经历了很多，仅仅是伏案于书本上就体验了一番中学时代和衰老的过程。他将异常明亮的星星比作变化多端的病者和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又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像他某一天见过的那个不识字的，却文质彬彬的老人。诗人这样的比喻和幻想让人深思——不管是星星闪烁还是暴风雨后，都是晴朗，清洁纤美的，为什么诗人却总是幻想到衰老呢？恰是这样的对比，才造就了诗歌的成功吧。整首诗描述的都是诗人的思维变化，想象浪漫，描写细腻，心理变化多样，将担忧和诧异都隐于诗行中。这一上午的时光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不免又有些孤寂，于是——忽而觉得自己渺小的可怜，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长谈，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这样的幻想既看出诗人和自己对话的孤独，也将诗歌的主题升华，从个人短暂的思维延伸到个人生命价值的高度，可以看出诗人细腻而悲怆的男人情怀。

且这首诗的成功之处还在于首尾呼应，中间内容前后对照，使得解构上富有建筑美。一首四十行的长诗，写了衰老，却因为灵动的想象仍透露出青春飞扬的气息。“昨夜我看见一颗星星”“更远一些，是昨夜那颗星星”“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一个老人”这样的前后呼应，没有显得内容上赘余，反而让情感深化，突出诗人的思考以及情怀，可以看出诗人的功底很深。

诗人的古典诗风在写给好友柏桦的《故园》中也十分突出，短短十四行，音韵优美，形式整齐，当属优秀的十四行诗体。但我读到的，更多的是诗人的孤独感。“新燕才闻一两声，燃烧的东西像你，你以为我会回来，（河流解着冻），穿着白衬衣，我梦见你抵到，马匹啸鸣不已”，正是这六行深深的打动了读者，感于诗人的孤独和深沉。诗人以对话式的语言向好友柏桦倾诉自己身在德国的孤独。诗人的孤独是真实存在的，他身在德国，而一直不曾回国，“你以为我会回来”中的以为二字表达了他想回而不敢回的无奈。你、我人称的运用又像是一种对知音的倾诉，绵绵的情绪都表露于这首诗中。在诗歌的第三节中“阳光一露出，我们便一齐沐浴”一句理解起来十分简单，但恰恰是十二个字，就已经表现了他们的真挚友谊。张枣是一个善于我手写我心的诗人，他常将生活小事入诗，不造作，不虚无，情感的真切表达也是他作品的成功之处。就如上面所写的《早晨的风暴》和《故园》，思想细腻，真挚，诗歌内容写的也是生活中的小事或是情感的直接流露，容易让读者达到心灵上的共鸣，以提高对作品的评价。

张枣对诗歌是热爱的，且偏爱古典诗风。他一生在寻找诗意，在德国生活的日子也一直用汉语写作。出国以后的第三代诗人中，也唯有张枣的作品越写越好。为什么呢？满心的孤独和对诗歌的热爱，对作品的完成是很有帮助的。环境对作者的作品风格塑造以及某一篇作品的影响都是挺大的。诗人对古典诗风的热爱源于外婆对杜甫和苏轼诗词的热爱，从小在古典的诗意生活中长大，自然耳濡目染，将古典诗韵融于血脉深处，执笔便成诗。即使是没有经过华美的词藻修饰，也掩饰不住背后浓浓的诗意。

《春秋来信》，薄薄的小集子，除少部分译诗以外，写满了诗人的情感，记录了诗人生活中的点滴，每一首诗就是一次表达，一次思考，对生活也对生命。诗人的细腻和浪漫也在诗行中展现，而他的孤独，我想一定大于诗歌里表现的，否则为什么嗜烟成瘾，生命终结于肺癌，年四十八岁。海子的孤独让他卧轨自杀，留下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作品，张枣的孤独却是留下了“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样动人的诗行，让人心生涟漪，留下一声长叹。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愧。低下头，回答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在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故园

——柏桦兄生日留存

春天在周遭耳语

向着某一个断桥般的含义

有人顶着风，冒雨前进

也许那是池塘青草

典故中偶尔的动静

新燕才闻一两声

燃烧的东西真像你

你以为我会回来

（河流解着冻），穿着白衬衣

我梦见你抵达

马匹啸鸣不已

或许要洒扫一下门阶

背后的瓜果如水滴（像以前约定过）

阳光一露出，我们便一齐沐浴

早晨的风暴

昨夜我看见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异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有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着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遇见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他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那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