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个月,外婆就八十一岁了。
去年的八十岁生日,她死活不让舅舅们办酒庆祝,她说都快走了的人了,还庆祝个啥。
外婆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插秧下地什么的就不说了,她还会刺绣,做点心,扭秧歌。最拿手的,就是做点心了,点心里做得最好的,就是桐子叶粑粑了。
桐子叶粑粑,相信在重庆长大的孩子们都吃过。在玉米成熟的初季,用最嫩的玉米磨成浆,加上碎大米,封坛发酵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再上山采最新鲜的桐子叶,小手大的勺子,一勺浆一片叶包好,放进柴灶大锅,大火小火交替蒸上一个半小时,美味的桐子叶粑粑就做好了。
流程看似简单,做起来却很难,首先初熟的玉米粒很难摘下来,用力小摘不动,用力大会挤破,所以每到这个环节,外婆都会花上满满一天时间,用大拇指一颗一颗地把玉米粒摘下来,清水泡两个小时,让它更加饱满,小时候我总是很急,等不了外婆慢慢地剥,外婆总会摸摸我头,说,劲儿啊,现在是慢点,过几天就有得你好吃的啦。
磨成浆以后是发酵,得用密不透风的坛子,浆和水的比例也很难掌握,水多了粑粑最后蒸不成形,浆多了粑粑又会很干,影响口感,只有恰到好处,才算完美。而这难题在外婆手里却不值一提,从来没失误过。发酵五到七天,外婆就会打开坛子,用手指头沾上一点浆,味道酸甜清爽,就对了。
接下来就是采桐子叶。
小时候最爱跟外婆出去采桐子叶了,那时候外婆好厉害,总要挑最高最粗的树来爬。一般三米多高的树,外婆提提裤子,纵身一跳抱住树干,两腿缠绕,一伸一缩,几个来回就到了树顶,那时候我就在想,我长大了也要像外婆这么厉害,爬上好高好高的地方。外婆在树上,我在树下,她嘴里念叨着,这片不行,有虫眼,这片不行,太老了,这片好,又大又嫩…她扔下来,我就在下面接着,现在回想起来,我像是接住了整个初夏。
采完叶子,外婆牵着我的手回家,我一路唱着歌。
蒸粑粑的那天家里总是院儿里最热闹的,村里的小孩儿都跑过来,围着灶台,两眼直钩儿望着大锅,热气腾腾,孩子们都满头大汗睁不开眼,却没有一个离开,外婆加着柴火扇着风,安然自若。
等到出锅的时候,外婆总会拿个大盆,飞快地拿着滚烫的粑粑,嘴上喊着,娃娃莫抢,吃了别想(贪嘴的意思),小孩子们便闹哄哄地抢开了去,坐在大树下面,村口的电线杆,邻家的吊脚楼,大口大口吃着外婆做的粑粑,好像一点都不怕烫。而外婆依旧忙活在灶台,满心欢喜。
后来,那群围灶台的孩子越长越大,外出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外婆做的桐子叶粑粑,再也没人抢了。见过了外面城市的阑珊,也不会再有人会回头吃这平凡的桐子叶粑粑了。
这次放假回家,我站在外婆家门口听歌,无意间看到了一棵小桐子树,耷拉着腰,年轻却无力。我跟外婆说,婆婆我想吃粑粑了,外婆坐在门槛上穿针,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劲儿你说啥?"我想吃您做的桐子叶粑粑了,婆婆。"外婆苍老的脸上终于舒展一丝笑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慌张得不知所措,"要得要得,我前几天刚做了一坛粑浆,多是不多,我俩吃还是够!"我站那一句话都没说,外婆突然停了下来,"可是我桐子叶还没摘",婆婆一脸失落。我说,婆婆我在呢,你怕啥子。外婆两眼又放光了,拉着我就走,心里很急,身体却快不起来了,两百米的山头,走了半个小时,中途我提议就在路边随便采几片叶子好了,外婆却坚决不肯,非要山坡上的大桐子树。
这一次,换我爬树了,我终于长成了跟外婆一样厉害的人,可以爬上高高的树。外婆在树下,时不时伸手,很慌张,生怕我掉下来,她就能接住我似的,一个劲儿喊我,娃儿好生点。
我爬上了树,我长成了儿时想要的模样,我却开心不起来。
采完叶子,我牵着外婆的手,慢慢的走回家,这一次,我没有唱歌了,而是给婆婆讲故事,小心翼翼,外婆眼角厚厚的皱纹,像时光机,翻着过去,透着未来,幸福驻足于此,无限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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