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小说连载:十六岁的你(一)
盛世潦倒生
十六岁的你(一)
十六岁的你,用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形容,都不过分。
一 初遇
当我们老了 还记得那是在湖南乡下的大山里
那里阳光充足 空气清新
清晨有雾气笼罩 楼下有小溪流淌
我们的房间窗户面朝群山 背靠竹林
时间仿佛静下来了
我们和孩子玩 和狗玩 和石头玩
我们随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读
在朝阳下读 在夕阳下读
白天 狗在田野里嬉戏
黑夜 猫在窗户外怪叫
有人进城打工 客死他乡
有人逃离都市 隐居山村
那时候你十六岁
成熟得像个大人
那时候我二十九
幼稚得像个小孩
——《在覃山》
这是我们还在覃山的时候,我写的,给你看了。你说,感觉结尾怪怪的。后来我们都离开了覃山,我把结尾反复修改,改成了这样:
你有你的成熟与幼稚
我有我的成熟与幼稚
因为这些成熟与幼稚
才有了那样的故事
曾经多么严肃的问题
最后都变成笑话
曾经偶尔说出的玩笑
最后都变成谶语
当我发现我喜欢上你的时候,我既心喜又不安。我知道,总要发生点什么。只是我这个凡人无法预测未来,不知道后来会是那样。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景。那天是10月8日,刚刚过完国庆节,老师学生们都回校了。我作为新来的老师,正坐在“教室”里看书,坐在学生的那种矮椅子上。我已经记不起看的是什么书了。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旁边有学生和其他老师在看书。
忽然,我听见一个女孩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慢慢的,柔柔的,轻轻的。她正在和我旁边的一位叫做三三的女老师说话。我坐在学生的矮凳子上,扭头看见你的宽大柔软的裤子。我抬头看,看见了你背后的长长的麻花辫。你的个子高高的,亭亭玉立。我心想,新来了一位女老师?气质不错啊!
后来,我起来走动,你坐在一边,也是坐在学生的那种矮椅子上。我问你:“你是来这里……”你微笑着抬头看我:“我是来这里自学的。”这时,我看见了你的既成熟又清纯的脸庞,上面似乎还有一些若隐若现的青春痘,我意识到你是一个学生。“你多大了?”“十六。”我大吃一惊,才十六岁,就长得这么成熟了。不过想想也是,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开始长胡须了。你问我:“你多大?”我不想直接告诉你我的年龄,因为和你的年龄相比,我的年龄似乎大了些。我便说,你猜。“二十四?”“这么年轻?”“到底多大啊?”我便说了我的出生年份。你笑着说:“多大啊?我数学不好。”我也笑着说:“不知道,你慢慢算。”
然后,我们站在阳台上。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叫意。你又问我的名字。
“老师,你是哪里人?”
“陕西。”
“那你说一句陕西话听听。”
“陕西话很好听吗?我不觉得。你是哪里人?”
“我四海为家。”我感到惊讶,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这么说话。你看我大惑不解,便说
“我出生在新疆,后来去北京上学。再后来离开体制学校,去了大理,还去了成都的华德福。现在又到了湖南。”
“那你把全国的私学差不多都逛遍了。”那时候,我刚开始接触这种体制外教育,知道云南大理的私学比较多,也知道成都华德福比较有名。
“老师,你的眼睛真好看。”
“我的眼镜吗?”
“眼睛。”
“是吗?”我有些不好意思。旁边的小韩老师看着我们,有些怪异的表情。
你说话慢慢的柔柔的,一副温婉的神态。
几天后,我们熟悉了一点。我和小孩子下五子棋。你过来,要和我下。你说一般先下的人会取胜。我们下了几局,差不多如此。你还会下围棋,我不会。你懂象棋的规则,但不太会下;我略知一二,只能跟小孩下,能赢小孩。我便和小孩蒙下象棋。你和小孩济下围棋。你说,哎呀,我要被小孩赢了。
第一周的周六,这一天镇上有集市。大家吃完早饭,准备去镇上赶集。我坐在三楼教室看书,等大家一起出发。我还记得,是那本著名的科普译著《从一到无穷大》。我高中的时候就知道这本书,只是一直没有看。阳光照射进来,很暖和。
后来,要出发了。本来,我和小韩老师小张老师都在门口院子里等着。你却只叫我:“老师,我们去赶集吧。”第一次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答应。我觉得和你独自去似乎不太合适,只是笑着说:“等等大家,一起去吧。”当时小韩老师看着我们,脸上又显出怪异的表情。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叫小韩老师和小张老师呢,她们都是女性,快要毕业的来这里实习工作的女大学生,和你的年纪更加接近,她们比你大6岁,我则比你大13岁,又是男性。也许你觉得跟我有话聊吧。你那时候是那么纯真自然,不考虑世俗的眼光。而我则顾虑太多。后来,你又说:“哎呀,别等了,我们走吧。”我想想,也没什么,便答应了,我其实也不喜欢等人。
我们一路聊天。不知道聊了什么,也许是关于人生的。哦,对了,是关于我们这种体制外教育的。也许是我刚刚接触,对此充满理想和激情。而你已经接触三年了。你说,不知道体制外学校倒闭了多少。我说,那是他们办的不好!那时候的我,一谈到我的人生理想教育理想,总是那么慷慨激昂。你笑着说我“too young too simple”,还把我叫做“少年”。我则哈哈大笑,嘲笑你“这么小就变得这么现实了,真可悲!”。你笑着说:“我真不该把自己的年龄告诉你。”我则说:“其实和我年纪相仿甚至比我大的人也这么说我,但我不认同甚至很生气,而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时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了。”那时候,我很喜欢被你叫做“少年”。当你叫我少年的时候,我觉得很有意思。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种教育也不是我要的教育。我确实“too young too simple”.
我们一边买东西一边说话。你买了米酒豆花之类,我买了糖棒葡萄洗衣粉。我给你感叹:“钱真是不经花,国庆节去了一次长沙,就花了好几百,现在钱包里只有不到一百元了。”你说:“没钱了还买这么多糖棒干什么?”“小时候吃过,现在想尝尝,也可以让孩子们吃啊。”“你真是个好孩……”我笑着看了你一眼。你看见我看你,还是没有把孩子那两个字说完整。也许你觉得这样说一个大人一个老师,显得没大没小。其实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就见惯了那些装大充老的成年人,现在,我也成了成年人,不想装大,所以我和之前那些初二的男生就像朋友兄弟一样。我和他们一起登山打球吃饭喝啤酒,甚至抽烟。我知道,我无法让他们不抽烟,我初中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我只能说,少抽点,你们正在青春发育,抽多了可能对身体不好,你们这个年纪抽烟很多时候只是为了扮酷扮成熟。这话又有点教训人的口气了。哎,我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种说话方式。
那天在镇上,你一直和我走在一起,比较黏我,你就那么跟在我身边在我耳边说话。我看见了她们异样的眼光,春江的,三三的。我有些不自然。而你似乎全然不顾。我故意和春江三三说话,你在后面迫不及待地叫我:“老师,我们快走吧。”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理你。
后来,春江说:“连傻子都看的出来,她对你有好感,只是没有往那方面想。”三三说:“一开始我们确实有些担心,如果她喜欢上你,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你喜欢上她,我们一定会赶你走。”我笑笑,心想,不用你们赶,我自己可能早走了。
回去的时候,你又要和我单独走。我害怕看到她们异样的眼光,便说,等等她们,大家一起走。而你却似乎等不及,执意要我和你一起回去。你说,老师,别等了,我们走吧,提这么多东西我手都疼了。
最后,我还是没有和你一起走。我和三三老师走在一起,我们聊了起来。
三三说:“你这么年轻,就想明白了。我们大半辈子过去了才来这里。”她说的是这种逃离都市、进入山村,和小孩在一起,过一种半隐居的生活。
我附和说:“我也是讨厌了城市的生活,觉得来这里一切都慢下来静下来,也没有那么拥挤。”后来,我明白,这也不是我要的生活。后来三三听说也离开了。
你到了学校,看见我在门口,说:“老师,能帮我提一下吗?”我答应了。“你的豆花怎么烂了?”“换手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地上了。”我帮你提着,那细细的塑料袋提久了还真有些勒手。到了你“家”的厨房。这是春江租的农民房,你们一家初来乍到,暂时住在这里。还有来自深圳的点点妈也住在这里。
你把东西放下,给我们找碗,盛米酒喝,我们那里叫醪糟。我看见案板上很多苍蝇飞舞,说:“好多苍蝇啊。”你没有说什么。
一个多月后,我踹坏了你的门,离开了“学校”,住到了这里。那时候,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你已经搬走,你们的父母也已经搬走。我看不到你的身影,只有往事像噩梦一样萦绕心头、难以挥去。那时候天气已经转凉变冷,没有多少苍蝇了。深秋过去,冬天快要来临。一个月的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但一个月前,十月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还比较热,那是这里的大山里,最后的一段炎热。太阳高高地晒着,我们都基本穿着夏天的衣服。
你给我们盛好米酒,把椅子拉过来。我和你端着碗,并排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喝米酒。好一会儿,不说话,沉默。你试着问我说:“老师,你这么大,还没有结婚,你家人不催吗?”我说:“催啊,我妈每次打电话都问这些话,我都烦了。”我略一停顿,开玩笑说:“要不你给我介绍一个。”“我正想给你介绍一个。她是我在云南的时候认识的姐姐,和你一样大。”“她喜欢干什么?”“她跟我一样,做一些钩编,喜欢看书。”“那挺好啊。”
后来,你把她的QQ号码给了我。我加了她好友。一开始她还回复我。但后来便不再回复。我觉得好奇怪。最后,你过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不好意思啊。你别生气,好女孩多的是。”我摊摊手,说:“我当然知道好女孩多的是。你有男朋友了说一声不就行了,难道我会死缠烂打不放吗?我又和你不熟。起码可以多认识一个朋友,大不了不再说话。什么都不说,我还以为怎么了。什么人嘛!”
这是第一周发生的事情。第一周的周六还发生了一件事情,那也是我难以忘怀并日后常常想起的。那天的下午,傍晚时分,我走上三楼的楼梯,你忽然出现在楼梯口把我挡住,你用你那柔软的声音央求道:“老师,能陪陪我吗?”我笑着说:“可以啊。”于是你带我去那个单独的小房间,把门关上。我说:“为什么关门?”你说:“那我们去阳台吧。”于是我们站在阳台上。你把胳膊倚在栏杆上,下巴放在胳膊上,忽然问我:“老师,你说我可以谈恋爱吗?”我笑了笑,说:“当然可以啊。”于是你开始给我说你的心事。你说,你喜欢一个男孩,他比你大一岁,十七岁了,是你三年前在大理读书的时候认识的。你说,他现在深圳跟着父母做生意,你觉得这么小就不读书了似乎不太好。你又说,你去过深圳找过他,你让我保密,别让你的父母知道,否则他们会杀了你。你还说,得到一个人就是失去一个人的过程。
得到一个人就是失去一个人的过程?一开始我还不太明白你的话。其实,说来惭愧,我都快三十了,还没有真正得到过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十年前,我十九岁的时候,初恋受挫,抑郁了一年半,后来都没有完整地谈过恋爱。上大学时似乎忙着读书,但书似乎也没有读好。本来有好几个女生可以追求,但还是没有。受过伤,内向,没经验。出来工作了似乎忙着找工作,但也没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工作。不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就是喜欢你的人你不喜欢。遇见的都是俗女子。就这样,一蹉跎,转眼就快到而立之年了。
恋爱经验稀少的我,可能不太能够领会你的意思。后来,三三说,你的恋爱经验可能比我们这些成年人都要丰富。
正值花季的你,让我想起我的初恋,我的中学时代。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我只能尽量把我知道的那些道理搬出来,然后再配上我的一点可怜的有限的但却依然刻骨铭心的七年之痒的单相思的初恋故事。只是希望能对你有些启发有些用处。我说,这个年龄阶段就是感伤的单纯的幼稚的。只能慢慢地变得成熟起来。成长本身就带着痛苦。人在痛苦中会快速成长。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现在想来,只是觉得可笑。这些话好像是说给我自己的,我也不无幼稚,我也需要成长成熟。不是吗?
楼下,是杨老师在河里取水浇他的菜。我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和你站在这里很担心,成年人的世界很复杂。”你说:“那你别那么想就行了。”是的,我当时还没有喜欢上你。我只是觉得你是那么开朗大方那么活泼可爱。你是那么单纯,而我却想得太多。我还是害怕世俗的眼光。我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我口口声声说蔑视世俗,但还是害怕世俗,顾忌太多。男女授受不亲,这是一句多么恶毒的话,我也中了它的毒。
那时候,红红的太阳快要沉入不远处的山峦,下面是稻田和溪流,还有散落的房屋。路上没有行人,田间有人燃烧稻草,烟雾袅袅升起。我们看着下面的风景,说着话。你倚在栏杆上。我忽然想拿出手机拍照。我对着眼前的风景拍了几张,对你说:“给你拍张照。”你说:“不要”,将头扭过去。最后时间定格在那里,10月11日17点35分44秒,你倚在栏杆上,将头偏向一边,太阳刚好落在远处的山峦上。夕阳西下,天地悠悠,美人独倚栏,向谁诉衷肠?后来,我对着这张照片画了两幅画,那天傍晚并没有红霞,但我故意画的红霞满天,夕阳如血如我心。
后来你再也没有向我倾诉你的心事。一切都太快太匆匆;而我太傻太天真。一切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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