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忆那致中先生

石船先生(时晓伟)
四十多年过去了,时光的藤蔓还是不老不旧的样子,间或有几滴往日的露珠滚落下来,在回想中泛起一丝涟漪。
上个世纪70年代未,我还是一个奔跑的少年,平时很难坐下来安心写字,从语文老师那里学来的几笔横撇竖捺,只用来应付作业了事,从未把写字以及如何写好字放在心底。有一天,我陪着当时的发小瑞田兄去拜见那致中先生,才算是与写字结下了缘分。此前,瑞田兄跟随那先生学习书法已经有了一些时日。当时,那先生正住在北山街一个不深不浅的胡同里,门前有几棵老榆树。而今斯人已去,胡同与那些树也荡然无存。
先生相貌清癯,体态偏瘦,住在一趟平房的一端,自己烧火劈柴做饭。当时,我并不知晓那先生的名声,听瑞田兄讲才知道那先生是有名的书法家,河南街、东市场很多老商铺的牌匾都是他的手笔。书法家的称号在当时我俩的心中有着极重的份量,仅次于诗人的光荣,那时我俩还都在做着诗人的梦,我们的年龄也刚好处在写诗的季节。记得那天下午,我和瑞田兄帮那先生干了一些杂活。
那先生是满族镶黄旗人,属乌拉那拉氏,世居乌拉古城,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也算是沾上边的皇亲国戚,毕竟乌拉古城出过几任皇后。乌拉那拉氏做为乌拉古城的八大老姓,自然也是根深叶茂的,只因江山更替,那些八旗子弟早已散落到民间,成为普通的平民百姓。尽管眼前的那先生一副布衣模样,还有些赢弱,但依然有一种老松虬然的风采。先生出生于1911年,次年大清政权便宣告覆亡,因此先生是在民国里长大成人的。
那先生话不多,很安详,与普通人无异。然而这位看似寻常的市井老人却胸怀锦绣,诗文高古!先生出身布衣,读过私塾,当过教书先生,举手投足自然有一种读过书的自持,比如狷介,比如孤傲,当然还有诗和酒。那先生善饮酒,而且还能豪饮。说也奇怪,先生的手平时有些颤抖,但提笔作书的时候却擒纵自如,得心应手。究其原因,那是先生在挥毫之前必先啜上一口白酒,浇开心上的块垒,再打通任督二脉,如此才能心手双畅,转瞬之间白色的宣纸上便苍翠欲滴,烟云弥生。在我印象中,那先生写的是颜体。
打那以后,我便喜欢上了写字,没事的时候便一个人偷偷地蘸上墨汁在旧报纸上胡写一番,任凭白纸黑墨砌成的线条一道道垒进青春的年轮。此后,凭借这管细细的毛笔和几本老旧的字帖,我竟战胜了许多人生的落寞与悲苦。青灯古卷,临池赏碑成为我日后生活不可或缺的依托。
后来,政府为那先生安排了庆丰小区一处带有暖气的楼房,生活起居算是大有改善,那先生从此不必亲自引火劈柴。有一次我和瑞田去拜访的时候,那先生正在挥毫创作,为当时北山一处旧的名胜题写楼匾:泛雪堂。那天冰雪末融,春寒料峭,但阳光却盛于往日,一缕缕地从窗户洒进门厅,外面仍是残雪的世界。
泛雪堂是吉林的一个老去处,悬立于北山东峦之处的半山腰,雄居峭壁,俯临老城,一条细细的山道在林梢中若隐若现。整座建筑青砖灰瓦,堂柱庑廊,还耸着一个飞檐,极有气势,想必是晚清时的古建。这里曾是文人雅士吟诗作赋,挥毫畅饮的场所。每逢深冬,大雪纷飞,漫天素裹,如果在堂前抚琴赏雪,眼前的人间城郭便是一个玉宇琼楼的清凉世界。有此之故,“堂前泛雪”便成为老吉林的八景之一,为故老们所津津乐道。泛雪堂原先有牌匾,匾额是由清廷当朝一品大学士翁同龢书写的,后毁于文革。
先生不仅写颜体, 而且还喜作榜书大字,这符合先生一贯的性格。颜鲁公刚直不阿,胸襟博大,一向是天下读书人的道德楷模。这天,那先生一共书写了三幅大小不等的泛雪堂字样,然后放在旁边的案几上,任由窗外的春光荏苒。先生则坐在一旁,似乎在思考什么,这幕情景不时在我的脑海里涌动,直到今天。
后来我去省城读书,然后参加工作,忙这忙那的,蹉跎了不少时光。瑞田兄南下后,与那先生更无机缘见面,直到先生故去。多少年后,无论在哪里遇见先生的墨迹,我都上前仔细观赏,然后再鞠上一躬。在我的印象中,那先生写得最多的就是”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这副对联。世人多有不识,其实这就是他本人对书法境界无限追求的写照。要知道先生的笔墨襟怀本身就是一个云与海、龙与鹤不断激跃,互相氤氲的道场。那泼辣的线条、腾挪的雄姿、浑厚的气势,在先生的笔锋之下不断跳纵、翻飞,最后一路涌进逸兴遄飞的化境!观者无不为之心旌摇动,然而先生的内心又是寂寞的。
那先生的弟子很多,我与之有些交往。这些弟子后来也大都尉然成家,能够引领本地风尚。我虽然未列先生的门墙,仅凭几次拜访就与书法结下极为深重的缘分,感激之余,自然也在心里奉那先生为师。先生谦谦君子,无心插柳,却在我年轻的心中播下一定要写好字的信念,而这信念又好比一粒种子,几度枯荣,几度葳蕤,始终花开花谢;这信念又恰如当年案几上那缕温暖的春光,常住泛雪的人间。
那先生没有所谓的名山事业,也没有自己的纪念馆,只有散轶在民间的诗辞句章,丹青墨迹。但先生的作品就像关东大地上的乌拉草一样,虽然飘落无序,却总能在这座古城不知名的某处顽强地生长,年年草长莺飞。先生善画竹,画得很瘦,没有丝毫的富贵模样;先生也善于画梅,画得很圆很润,甚至还很柔媚,我猜想在他的内心一定有一些侠骨柔肠的往事不被我们所知晓。
如今北山那座泛雪堂早已改为庙观,先生写的牌匾也悄然无踪,不知流落何处。但是泛雪堂依在,每年的春光和雪霁也在,还会时常照临这块山河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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