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他坐在假山旁的回廊之中，望着落叶在秋风中回旋，慢慢落入池中，随后，水面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最大的一圈水波很快触及到他跟前扎于水中的廊柱，四散开来。他抬头看看这座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园子，如今已物是人非。
要说苏州这座古老的城市，像顾园这样的私家园林绝非少数，而像顾希形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整个苏州却不多见。日寇侵华以来，正是军人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时候，身为师长的他却接连接到“固守”“退避”等不抵抗的命令，他对当局失望透顶。毅然脱下军装，回苏州家乡，当起了寓公。
日寇占领了苏州，这座历经两千五百多年的古城，看惯了欺诈与冤屈、争夺与占领，也深知占领者最终必然毁灭，苏州城还是苏州城。这是怎样一座白发古城啊！它是春秋时期的吴国的都城，它是秦皇所设会稽郡的治所，它曾有过很多好听的名字：吴县、吴州、吴郡、姑苏城、平江府，然而，自隋文帝派皇子杨广南征灭了南陈以来，它就叫苏州。
大敌当前，国内各股政治力量竞相表演。有把抗战挂在嘴上，实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的，有把投降说成曲线救国，发起“和平运动”的。日本主子与国内走狗都希望在民众中有很高声望的顾希形能出任政府官员。然而顾希形一身正气，多次断然拒绝。
顾希形是他的父亲。
他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是建筑系的高材生，与梁思成、林徽因等爱国青年一样，怀揣着实业救国的梦想回国。姑苏山虽依旧，顾园也无恙，然而苏州城已被异族占领。为了拯救这山河，他做了些什么？
他曾是苏州名门公子，是顾家大少爷。如今，整个苏州城的百姓都对他侧面而视，亲朋好友躲之唯恐不及。
“这个汉奸走狗！这个不孝子孙！”他能听到人们背地里这样称呼他。
“少爷，你说说，真的是你向老爷开的枪吗？”这是管家富贵的质问，管家期待得到否定的回答，可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
他怎能忘记那一幕！
回国后，看到满目疮痍，他也想为挽救国家和民族危亡出一份力。他知道姐姐慧中正在做的事情很有意义，便帮助姐姐完成一些地下工作的任务。
然而，他参与的“怡园行动”失败了，被组织内部怀疑为奸细。都认为是他——顾易中出卖了组织，导致数名革命同志牺牲。
原来这一切都是苏州汪伪特工总部主任周知非设的局，为的是保护他们的内应，地下党组织中真正的内奸——代号八号细胞。
奸细隐藏得很深，他利用职务之便发起了清除内奸的行动，顾易中机智地躲过地下党组织的多次暗杀。他深知，怀疑自己是奸细事小，如果八号细胞不找到，不清除，会给地下党组织带来巨大的安全隐患。
经过慎重思考之后，他毅然地来到祥符寺巷九十号，他要求加入特工总部。他要进入魔窟查找真正的八号细胞。
日军与汪伪的特工总部此时正为顾希形不愿出任伪职而烦恼，得知顾府公子来投，自然是欢迎的。特工总部主任周知非怀疑顾易中的动机，在特训班上，让人对他下狠手，想令其知难而退。为了进一步考验他，周知非决定，在顾老爷子六十岁生日的宴会上，让顾易中亲自给他父亲送去委任状。
他深知已无退路，暗中派人告知父亲让他离开苏州。顾希形一向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做人的原则，自己已沉默太久，决定是时候向苏州人民表明自己的立场了。
寿宴正在酣畅之际，他带领一群特工总部特务，来到了宴会现场，当众宣读了委任状。顾希形夺过了委任状当众撕得粉碎，声称不会为倭寇做任何事情。
在特工总部的禁闭室内，周知非告诉顾希形，今天你要么接受委任状，要么父子两个必须死一个。
父亲看着眼前的儿子，他从小对其进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教育，他怎么会就这样当了汉奸了呢？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的儿子一向做事都很有分寸。儿子参加慧中的活动他是知道的，包括慧中参加的地下党组织他也是知道的。自己无法上阵杀敌，他希望孩子们能为挽救民族危亡做点事。那儿子怎么突然就去当了汉奸了呢？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一定不会是真的汉奸。
老人家想明白了，目光紧盯着儿子，拿起桌上的枪，对准自己的心脏，扣动了扳机。弥留之际，示意儿子拿起枪。易中明白了，是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来帮助儿子潜伏下来。
周知非等人进来了，面对着倒在血泊中的顾希形和手拿着枪的顾易中，他也震惊了。问：“是你开的枪？”顾易中回答：“老人家思想顽固，不听劝告。”
于是，在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一条消息被传得尽人皆知。“顾家少爷不但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还开枪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在顾老爷子的灵堂上，姐姐慧中拿出了一双运动鞋。这是易中十二岁生日那天，她买给他的生日礼物。易中非常高兴，穿上这双鞋，到处跑，告诉人家，这是姐姐给他买的鞋。就在易中加入了特工总部不久，慧中回家，父亲把这双鞋拿出来，交给了慧中，告诉她：信仰可以有，但大不过人伦，易中无论犯了什么错，他都是你的亲弟弟。
灵堂里，慧中把这双鞋狠狠地砸在地上，掏出匕首，割下衣襟，扔给易中，她告诉易中：“我俩再无瓜葛，日后相见，定报杀父之仇。”
顾老爷子生前告诉管家富贵，他死后不下葬。他与伍子胥同为苏州人，他这是在学伍子胥。
今人都知“卧薪尝胆”的典故，当时，吴王夫差被越王勾践的精彩表演所蒙蔽，这期间伍子胥多次劝说吴王夫差对越国要一举灭亡，可吴王不听。后来伍子胥遭奸臣诬陷，诬其谋反，吴王赐剑令其自裁。伍子胥愤愤不平，留下遗言，要求家人在他死后挖出他的眼睛，挂在东门上，他要眼睁睁看着越军灭吴。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而今惟有鹧鸪飞。” 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句告慰了伍子胥，他终于看到了夫差的毁灭。
顾园里原来的下人，听闻了顾家公子的恶行，纷纷离开，他们来顾园，是敬重顾老爷子仁义忠孝的人品，他们不愿意伺候一个不忠不孝弑父的恶人。
顾园里还有一个不相信传闻的人，她就是不久前被要挟来投奔顾园的张海沫。
张海沫被表姐要挟前来认亲，其实表姐不是真的表姐，她张海沫也不是真的张海沫，张海沫是她师傅的女儿，十几岁时已亡故。然而，在与顾易中有限次数的交往中，她断定，她了解他，他绝不会是那个弑父之人。
他问：“别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张海沫答：“我不相信那些事是你做的。”
他又问：“外面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张海沫说：“戏文里说，人人都说林冲带刀进入白虎节堂意欲刺杀高太尉，那就是真的吗？”
他无言。
顾园里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晚风吹拂，落叶在池塘里打着旋，慢慢沉入水底。他收起了往日生活的回想，起身，整理好衣襟，目光坚定，走出了家门，前往祥符寺巷九十号，那里有他尚未完成的事业。
（本文根据电视剧《孤舟》部分情节改写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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