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海边上高速后,心情开始舒朗起来。非交通要道的夜间高速,往来车辆不多,自己孤独的白色车子,车轮如猿人张开的四臂,跋涉在深黑色的草原上,又如船穿行在风平浪静但漆黑狭窄的航道里。车轮压过路面的沙沙声,如推开水面的波纹,持续地在车灯前面延绵不尽,转瞬消失在身后的黑暗中,似乎最初的人类手持火把迈向深不可测的洞穴,赶赴一场与神的神秘约会。
喜欢寂静的高速夜路,来的地方渐行渐远,去的地方尚未抵达,无尽的路面就是无尽空间。地方的点性特征,给人安稳日子的庇护,但也给人缺氧空气般的压抑,经济现实让人缺乏更多选择的机会,心理意义上社会往来中的每个熟人似乎都在窥探其他人的行踪,自由便缩回到传统道德伦理的边界中、藏身在无数规范的点格上。此时夜路高速,地方消失了,只有一个人的空间,延绵在时间上,让人感觉到生命如花开花落,生长、舒展在自由的时空中。
时间是什么?人体身上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所产生的形、声、闻、味、触都无法触摸到它。生物进化没有给我们带来感觉时间的器官,时间是我们主观体验和构建出来的,只能在等待、期盼或绝望感受到它的美好与痛苦,就如最美好的爱情,都停格在灵与肉最完美的那一刻,最虔诚的宗教体验都是在灵魂出窍那一刻,其余的时间,就是空间里的一种麻木,渐渐地堕向人生的虚幻与空虚的地方。
高速路两旁一个接一个的反光道钉发出的荧光,有规律地秩序井然地接引着白色的车子走向更深的黑暗。保罗·蒂利希认为,人的生活始终包含着互相矛盾的生存性忧虑,它们不是物质交换或心理学意义上可以消除的,一是对死亡和命运的忧虑,死亡是人最终的结果,是必然的命运,哲学与科学、权力与财富,哪项可以让人去逃避进而消除人的忧虑呢?二是对空虚与无意义的忧虑,人所居的世界都是变动与无常的,我们都希望拥有永恒的实在填满感官的欲望、充实自己的心灵,但人这种奇怪的动物,永远都徘徊在欲望的满足与缺乏间,永远在缺乏着寻找着,三是对内疚和罪责的忧虑,我们无法离开别人,更不可能离开这个社会,人在做天在看,每个人都有成圣的渴望、都有佛性顿悟的可能、都希望洗净原罪接受最后的审判,但在有限的时间面前,每个人都会犯错、都有污点,最后都是自己不甘心的灵魂孤独地面对日渐萎缩的肉体化为尘土离去。保罗·蒂利希从人的有限性深刻地揭示了人类荒谬的命运,但荒谬面前,人为什么依然顽强地越过虚无的深渊生存下去呢?
时而有侧面而车辆,与我一样孤独地对向穿行在道路的左侧,擦肩的刹那就消失在无法转身宿命中。人类孤独的、面对虚无的心灵,是无法用尘世的相对、易逝的爱来安慰。我想起了神的传说,以及在传说中发展起来的宗教,它们的逻辑都是要导向对神的敬畏与献身,以换取来自神的终极关怀和超验之爱,但这种承诺是荒谬的,可如果没有这种荒谬,理性的人间有能力去化解保罗·蒂利希提出的人类命运困境吗?荒谬有时就是终极的真实,宗教与哲学,荒谬与理性,如高速路方向不同的车道,左右着人生的旅途,最终交汇在人类不可知的道路尽头。
白色的车身压在黑色的路面上,在道路两旁反光道钉发出的荧光引导下,继续着前行。理性告诉我,道路的尽头依然是那点地方,但时间已经挪位,时空开始错位,空间会是原来的空间吗?时间,才是生命的本质。(写于茶庄,未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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