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忘了佛前我们许下的愿望了么?
轻轻的诉语,若呢喃。
草原的风,吹出了草浪,也把这悄悄的私语,带去了很远。
那是一个春天。
春风又绿了江南,柳树抽丝,花团锦簇。
一扎着冲天辫的稚童,吃力的翻过高大的门槛,跌跌撞撞,融进了人来人往的长街。
也许是门房的疏忽,也许是命运的偶然。
稚童就像融入大江的滴水,涟漪过后,再也没有了痕迹。
又几年。
偏远村落。
一少年和一女娃排排坐在村口的高岗。
“哥哥,哥哥~”女娃奶声奶气,说完舔了舔手指“这糖真甜。”
之后,眼巴巴望着少年手里的那一半,很认真。
少年宠溺的拍了拍女娃的脑袋:
“伸手~”
女娃依言伸出小手,黑黝黝的有点脏,自己慌忙在衣服上蹭了蹭。又嘻嘻笑着伸了过来。
少年把糖放在妹妹肉嘟嘟的手心里,转过头去,看着远方的层峦,像是问别人,又仿佛问自己:
“大草原是什么样的呢?”
今天,从村外来了一个卖货郎,对着村里的小伙伴吹嘘草原上奔腾的骏马,成群的羊羔,和那自由的风。
少年当时嗤之以鼻。心底却也不禁向往。
当然,回答他的是妹妹把糖咬的嘎嘣脆。
“我们将来去草原看看,怎么样?”少年突然兴奋的宣布,有点手舞足蹈。
“恩恩”女童点着头用破旧的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也把眼光投向了山外。
层层的青山,在夕阳下点晕着圈圈的光影。
回巢的鸟群,扑棱棱飞过树梢,美的像个梦境。
......
"你为什么和虎妞打架?"少年看着脸上有几块淤青的妹妹,十分心疼。
“她说你不是我哥哥,我当然生气啦!”女童稍微长高了,昂着头,撅着小嘴。
“哦?”少年疑惑地看着妹妹,“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说她听到自己阿爸阿妈聊天,说你是从山外买来的!”女孩十分生气。
“明明你就是我哥,怎么就是买来的呢,不行,我要找阿妈评理去。”女孩匆匆离去。
独留少年皱着眉头,站在高岗。
平常最疼妹妹的阿妈,第一次动手打了沫儿。
而沫儿之后好多天不跟哥哥说话。
......
山林深处,有尊佛像,不知何时何人依着峭壁雕刻而出。
村人传言,是佛家神迹,因此,地上常有香火。
同时,也成了小伙伴们偷吃的宝地。
今天傍晚,沫儿被哥哥拉着,不是来偷吃,而是来许愿。
“哥,你干嘛还带着香火?”
“老人常说,这样许愿更灵验。”少年利索的点了起来,扯过一个破旧蒲团,自己老老实实跪拜了下去。
妹妹看着一本正经的哥哥,也扯了一个,双手合十。
“我将来要带妹妹去大草原!”少年许下了愿,转过头看着妹妹的眼睛,认真说道。
“恩,我知道。”妹妹很开心。
“过几年,我会来接你的!”
“恩?”妹妹没有听懂,过一会,脸上陡然苍白,又不敢置信。
少年从山上下来,却没回家。
再也没有回家。
女孩在山岗上站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
<二>
少年一路东行,风餐露宿。
干粮吃完,开始采摘野菜野果充饥。
待出得大山,循着大河再走几日。一路所见,野草丛生 ,荒无人烟。看似开垦过的田地,也是许久无人打理。
少年夜晚歇息在废弃的房屋,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内心充满对世界的迷茫,呜呜的风声,如泣如诉,倍感孤独。唯一支撑自己的,是东边的一座城,阿爸阿妈也没去过的城。
迷迷糊糊中,闪烁的星星似妹妹明亮的眼睛。少年露出宠溺的微笑,虽是饥肠辘辘,却甜甜睡去。
清晨,少年继续上路。无人可问,只有迎着太阳的方向。待到中午,穿过一片坟冢,岔路口迎面遇到一游方道士,哼着秦腔小调
:“世人只道神仙好
只有功名忘不了
王侯将相今何在
黄土一堆长茅草”
少年顿足,迎了上去:
“先生,请问桃源城怎么走?”
道士一愣,却有哈哈大笑
“缘起路遇一小童,
却称贫道为先生。”
少年大窘,呐呐解释,村里人称山外人都是先生。
道士起了童心:
“若是一女子 你该如何称呼?”
“女先生”少年回答的一本正经。
道士大乐。
“往东走,七八日的脚程。”言罢,踌躇良久
“战乱刚过,现在路上不太平。”
摇了摇头,大踏步而去。
少年带着疑惑,继续东行。
渐渐才明白不太平的深意--最常见的事情 是吃人。
至城门,已是断壁残垣。
四方打听,才知两年前鞑靼围城,城破日,百姓四散逃离。
兵荒马乱的世道,旧人一去,再无消息。
少年徘徊两日,寻得儿时旧址,却是瓦砾遍地,荒废良久。
呆呆的望着门口高高的台阶,少年久久出神。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牙牙的读书声,从隔壁茅舍传来。
少年知道,是夫子收留的孤儿,在早读。
夫子是少年打听消息时结识,瘦瘦的,是个好人。
恰巧夫子出门打水,见痴愣的少年,移步过来,转头看向废墟。
一阵风吹过,卷着几片落叶,渐渐飘远。
就像,有的人走了,只留下了从前。
“鞑靼去后,一把大火,三天不灭。 ”夫子斟酌用词,神情悲痛。
少年抿了抿皲裂的嘴唇,拜别夫子,一路恍恍惚惚,不知如何自处,只是意难平。
<三>
黄昏,少年归家。
大地被夕阳渲染成不同层次的颜色,由西边刺眼的金黄,漫过一望无际的森林,渐渐变淡,天际的那头开始泛起带着阴影的墨色。
余晖侧映过少年苍白的脸庞,看不到表情,跪在山坡上的单薄的身驱,微微抽动着。
几只黑色的乌鸦,站在半边烧黑了小白树上,嘎嘎的叫着,刺耳的沙哑。
混乱的马蹄印,沾着血渍凝固的褐色。没有燃尽的大梁,依旧有着星星的烟火。
呜呜的风,在空旷的村里穿过,卷起黑色的灰屑,在空中飞旋,飞旋。
仔细聆听,风中似乎卷走了以前的喧闹:那是张叔在和张婶每天熟悉的争吵,是虎妞和小玩伴们肆意的欢笑,还有那小空地上,边吃饭边聊的家长里短,潺潺的河水声,鸟儿回巢的扑腾......
不再是熟悉的山村,也不再有熟悉的面容。
夕阳落下,只余一抹残色。隐隐显露出山林深处的佛像,佛颜依旧。
和新坟一样新。
少年无处可去 又无人可寻。
携着捡拾的刀片,昏昏然又回到旧城。
不知道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也不知道现在的世界因何会这样。垂死之际,幸而遇到了先生。
夫子说,短马刀,那定然是鞑靼骑兵。
少年自此愿尽逐鞑掳,求一死以报家仇国恨。
夫子说 冲突产生文明。
旧时,人们战胜不了野兽 学会了拿起武器。
为了过冬,学会了储存。
为了交流和传承智慧,产生了文字和书籍。
战争,也是一种冲突。
说完,夫子遥望远方:
“但是战争,却泯灭了人性。”
少年师从夫子,学会了知己知彼,知道了天地不仁 万物只能是刍狗。
......
<尾声>
少年从军,有胆有智,屡建奇功。
因功赐给蟒袍。
十年后,官拜总兵。
所到地方身先士卒。
多次出师捣毁敌巢。或者亲自督战,或者派遣裨将督战。
每日骑着骏马,奔驰在草原上,自由如风。
以草原为家。
又十年,遭内贼泄露行踪,围困于草原一堡垒。
将军拼死杀出重围。
吊着一口气,从军后,第一次返回小小的村落,再也不会离开。
孤独的将军,用自己皲裂的手掌,轻抚着长满荒草的坟茔。
耳边荡起童年的欢笑,咯咯咯~
沫儿挥舞着手里的风车,那风车,稳稳地转动着。
周围扭曲的光影,是流年。
鲜血慢慢浸透了泥土。
将军俯下身子,费力地将怀里的一捧青草放在坟前,痴痴看着,仿佛在草丛中看到两个瘦小的身影,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伴着成群的牛羊,自由地奔跑。
呵,将军一声轻笑。
我一直记得,佛前许下的愿望呢。
将军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山林深处,佛颜光彩依旧,慈悲着众生。
......
读《明史·马芳传》,胡思乱想的一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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