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眼狼

1于小雪死了

我还在回家的列车上，我妈就给我说于小雪死了。

她是我的同学，说起来她比我聪明太多。那时候她家里面还挺有钱的，在班上的成绩好，人缘也好。

但后来她家出了一些变故。

初一的时候，她爸妈出车祸，她妈死了，而他爸完整无缺。

我们全班都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她是难过的，但也不是一直都难过，在难过的间隙里有人安慰她时，她也会笑笑。

看到她笑我总感觉那是大逆不道的，她的母亲死了，她怎么能笑呢？

葬礼是悲伤的，所有人都怜悯着她。

如果所有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的话，她应该会一直是我所暗自羡慕的同学，会上一个比我好的大学，会认识很多优秀的人，会是我人生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可是，天不遂人愿。

她一直没去上学，我放假回家的时候，我妈给我说，于小雪的母亲不是出车祸死的，而是被她爸害死的。

我并不知道事情的完整经过，只知道她的外婆那边不相信她妈就那么死了，而他爸完整无缺。

所以就报了警，开棺验尸。

最后，他爸被抓了。

我妈说于小雪给他爸作证没有杀人，还怪她外婆。

我妈义愤填膺的说，她是白眼狼，她妈当初还不如不生她。

我静静的听着，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后来，她回来读书了，变得阴郁了很多，有些人总是在她背后说她是白眼狼。我茫然的看着，这些人是不是听到大人那样说，所以也跟着说呢？

我有些不舒服，我想和她一起走，我想去帮她，可是我也怕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我就一直沉默着，我像以前一样对她，我都会害怕。别人说她是白眼狼想要博得附和的时候，我就假装睡觉。

初三的时候，我听说她怀孕了，然后结了婚。

没多久，她就生了一个女孩。

这些都是我听说的。

我大三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忽然加了我的QQ，说想要来看看我的大学。

我沉默了很久，想着不理她的，过了一晚上，她又发了一个消息过来。

“我只是想去看看，到时候我给你导游费啊。”

看着这句话，我只是觉得烦，有什么好看的？我很缺钱吗？而且我还要忙着突击考试。

但是，她忽然就来了，我不得不去把她带进来。

可是她却得寸进尺，让我带着她去蹭课。明明已经是考试周了，但我每天还是得早起。

起来带她去蹭课，我太优柔寡断了，总是不敢轻易发脾气。

为了不浪费我这一天，我在学校群里接了代课的单，一节二十，顺便也帮她接了一个。

她新奇的看着，笑着，我忽然愣了，因为她仿佛还是那个初一的小女孩，朝气蓬勃，向阳而生。

我的愧疚感席卷而来，“晚上来逛操场吗？会有人唱歌。”

她愣了一下，“不会打扰你吗？”

“不会。”

“谢谢。”

考完试我就回家了，在回家的车上我就听到我妈说，她死了。

我的脑子嗡嗡的，我见过她，几天之前，她还和我蹭课，还背过我一个学期也没背的书包，但现在我妈却说她死了。

车上的人上来又下去，直到我身旁的空位有人坐下，我才反应过来。

我打开书包，伸手去摸准备的零食，我忽然发现我书包的夹层好像有些东西，我把零食放在腿上，打开夹层。

夹层里面有一个信封。

信封里面有三百块钱。

2于小雪

我不是白眼狼。

初一的时候，我爸妈出车祸，我妈死了，我爸完整无缺。

所有人都安慰我爸，葬礼是悲伤的，所有人都怜悯着我和我爸。我妈下葬了。

如果所有的事就在这里结束那该多好。我至少还有一个爸，我至少还有家，实在不行我至少还是有钱的，即使他再婚。

他一定会再婚的，他再婚就更好了，到时候我有足够的理由要钱，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叛逆。

可是吧，天不遂人愿。

我外婆不相信我妈就那么死了，而我爸完整无缺。

那时候我还在上学，她们报了警，开棺验尸。我知道的时候，是她们来通知我，我妈不是出车祸死的，而是被我爸设计的。

我爸想再生一个儿子，而我妈已经不能再生育了，他们俩一直因为这个而争吵，我爸想离婚，但我妈怎么可能答应呢？

在那个地方离了婚，就再也没有了前路，一辈子都是要背负着别人的指指点点的。

我爸在外面还养了一个小老婆。

我听到她们来告诉我，我爸杀了我妈的时候，只觉得周围叽叽喳喳的。

还有的人自以为高明的说，早就看我爸不对劲了，就知道他有问题。说起这些的时候，甚至还流露着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可怜我的外婆，因为我妈死了，她可能是唯一一个，只因为她死了而难过的。

更多人是在围观，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发生这样一件事，谁不想知道的更详细呢，越详细谈资越多，获得的荣耀也越多。

所有人都成了正义使者，我爸被抓，那时候我的天都塌了，我不知道以后我该怎么办，我哭着说不可能，我爸不会这样做，他不会杀我妈。

就这么一句话，我就比我爸受到了更多的口诛笔伐。

好多人都说我是白眼狼，我蠢，和我爸一样黑心肝，我妈白生了我，就应该一出生就掐死。

我为我爸辩解了这么一句，这些话语在那个地方就伴随了我一生。

我爸入狱，我寄人篱下继续读书。

白眼狼这个称呼和我如影随形，我背着书包走在路上的时候，甚至还听到有人说，我爸真蠢，两个人一起出车祸，他一点事都没有，怎么可能呢？至少也要受一点伤的，如果伤了，或许就不会引人怀疑以至于最后东窗事发，锒铛入狱了。

那时候我听着，内心已经没有波澜了，但后来我一遍又一遍的想着那个人说的话，他说的确实挺对的，甚至附和着想着，我爸怎么就那么蠢呢？

要是受伤了，就不会被抓了。

我初三的时候，结婚了，也不应该说是结婚了，应该是被嫁了。

因为年龄到了，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因为我不想再因为多夹了几筷子菜而被说，一天只会吃饭，所以我嫁了。

嫁人后和那个人的生活，我不怎么记得，我记得的只有不断辗转的打工旅途。

看着那些建筑绿树河流不断的后退，我拥有的只有这些。

我和我妈一样生了一个女孩。

我不断的在外面打工我只想她好一点，我希望她好好读书。

可是这个世界就像容不下我一样，我嫁的那个人和我爸一样找了小老婆，我赚钱，他养小老婆。

而我的女儿叫她妈，叫她小妈妈，而我呢？她看都不看我。看着她那懵懂而又幼稚的脸庞，我连呼吸都不敢大一点。

真的太好笑了，我像个骡子一样拼了命的打工，养了他的一家三口，而我连那个门都进不去了，我就只能站在门外。

当初那些正义使者在哪里呢？把我爸送进去，安慰我坏人得到处罚的正义使者在哪里？

那些正义使者都在劝我容下那个女人，让我不要做错事，只因为那个女人肚子里的是一个男孩。

真的太可笑了。

我脑子里面那根正常人的线断了。我一直按照他们说的准则来活，我和他们一样，结婚生子打工。我每一步都没有错，我真的融进去了。

当初那个人说我爸蠢的那些话我一直记得，甚至也一度附和着。

如果我爸受伤了，他就不会被抓。

他们觉得我妈生不出男孩就该离婚，我爸杀我妈，也没那么罪大恶极，我甚至一度附和着。

埋怨着我那多事的外婆，和死去的妈，她死了也就死了，为什么还要闹这么多？为什么不能让我和我爸好好的生活？

而现在，被杀的人就要换成我了。

我真的感觉太可笑了，我成了杀死我的人之一。

我其实没那么难过，我就只是想笑。我都成了同类了，可是和我妈的结局有多少区别呢？

唯一的区别是我在死的路上，而我妈已经死了。

可是，看着那个我生下来的女孩我忽然笑不出来了。如果我死了，我只希望她不要被叫白眼狼。

可是，之后呢？之后又让她和我一样吗？

我想带着她走，可是她根本不认识我，她甚至朝我吐口水，骂我白眼狼。

我竟然一无所有。

3第二个于小雪

于小雪是在外省死的，跳海。

我静静的看着她的遗像，周围的人吵吵闹闹的，就像平时吃席一样。

小孩子绕着棺材躲猫猫。

在棺材旁边跪着一个小孩，她跪在地上，玩着滴在地上的红蜡，有同龄的伙伴推了她一下，她就转过身和他们嬉笑着。

她死在最好的年纪，没有任何人悲伤。

“她那闺女学她，也是一个白眼狼。”

“她还那么小懂什么？”

“管别人叫妈，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大人不教，她会叫吗？”

“自家妈都认不得？有什么出息！估计也就跟她妈一个德行。”

我看着我妈，我有满腔的愤怒的，可是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她，于小雪，是什么样的人？她有什么样的德行？我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在初一之前我很羡慕她，发生了那样的事，在她被叫白眼狼的时候，我甚至暗暗地高兴了一点，因为我没有那么羡慕她了。

我袖手旁观，静静的看着，成了那些人中的一员。

在她提出去我大学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厌烦，或许那种小时候根植在我心底的羡慕，不知何时起，变成了傲慢。

“嘿，你叫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头上戴着一块白布，手上拿着辣条，“杨知意。”

“你妈给你起的名字？”

“嗯。”

“你想你妈吗？”

她撕开手里的辣条，没说话。

“你想你妈妈吗？”我不死心的问她。

她没说话，想要转身离开，我不死心，抓住她，又问了一遍。

她朝我吐口水，我连忙去擦，她跑开了。

我见到了于小雪的丈夫，还有那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女人并不好看，也没有任何妖艳的特点，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女人。那么普通的一个女人。

我坐在人群里面，原本的怒气，原本的悲哀，原本的怜悯，在看到所有人都很平常的，有条不紊的活着的时候，我忽然为这些出现的情绪感到羞耻，我开始反思自己，以为自己读了几本书，就高高在上了。

几天过去，土一填，于小雪永远的消失了。所有人都好好的活着，有条不紊的为生活奔命。

我离开的时候，我妈说那个女人生了，一个女孩。

听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好笑，心里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一样，可是我又忽然愣了，我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恶毒了？

4、如果世界有鬼神

“我什么时候有一个快递了？”

我拿着快递回来的时候，都还有点不明白，我才回学校，我都还没开始买。

我拆开快递，里面是一部手机。

于小雪的。

手机屏幕是一段文字：很抱歉，突然打扰你，我没有任何可以打扰的人了，我的卡里面存了点钱，我想请你帮我保管，等到她长大一点，如果那些人不让她读书的话，你就拿给她吧。到时候她想读书，还是想做什么都可以。我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我活得太累了，我想为了她多挺一挺的，但是我挺不下去了。

手机没有锁，我划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

我刚连上网，手机就不断的震动着，我翻开微信，要么是骂人的，要么是要钱的。

我没点开，我怕我忍不住。

我辗转反侧，拿出她的手机，我发现她有另一个小号。

那个小号的空间，成了她的日记本，最新的一条落在：我，于小雪，在1月7号，决定去死。

我默默的滑动着。

我读书的时候，看到书上说，一鲸落而万物生，虽然我没有鲸鱼那么庞大，做不到让万物生长，但是那样浪漫的事，在我死之时，我也想试一试。

有时候想着我来这世上一次，最后却无人知晓我的离世，我就觉得天地真的好大，空荡荡的。

我不怕死，我也不想死的人尽皆知。

谢谢你让我体验了一下大学，祝你万事胜意。如果这个世界有鬼神，我一定保佑你考试全过，暴富，发财，天天有帅哥。

我去了大学，原本我也有机会去那儿的，但后来我没有去。想想我这一生，真的是乱七八糟啊，重新来过吧。下一次，我想去读大学，就像筱筱一样，为了考试发愁，为了吃什么发愁。

我决定去死了，但是我想去大学看一看，我不知道怎么进去，我去找了筱筱，但她没回我。

我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我妈了。

我都还没长大，竟然就当妈了？

……

我突然很想哭，她和我有什么区别呢？我和她生活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想象不到她的生活，也从未了解过。

可是她和我是一样的，一样的二十几岁。唯一一样的，也只有二十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