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欢喜就欢喜

数日前便承诺小娃周末带她们外出游玩，因学业繁重而久困“牢笼”的娃儿们欢欣雀跃，兴奋难耐，于是，接连几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俨然是一副“身未动心已远”的情状。

小城的四季界限甚是模糊，已然冬至却还温暖如春，绿荫如盖，娃儿们抱怨写不出有关四季美景的作文。久居钢筋混凝土构建的现代丛林，四季已经无从表情达意，而孩子们的文字也日益言不由衷，当优美的文字并非来自大自然，并非由眼入心自然生发的时候，书本上所描述的一切事物就变成了孩子口中的“书里说的都是骗人的。”

在蜿蜒的山路上，三个娃被窗外的风景深深吸引，看着满山翠绿间零星点缀着的红黄叶片，她们惊呼：“快看，那是秋天的颜色！”众人循声望去，原本如黛的远山间或生长着为其带来别样生趣的树木，那耀眼的红叶在层层叠叠的绿色中显得格外醒目，一如美人的烈焰红唇，摄人心魂。清晨出发时，城里的天空还蒙着一层薄纱，行至山中，这层纱已经全然揭开，露出了玻璃般透亮的蓝，孩子们说：“这天空是被洗过了吧？”

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沿途的风景把孩子们的情绪完全撩拨了起来，她们在憧憬即将到达的小镇是如何的美丽有趣。此刻，车内狭小的空间已完全关不住她们热切的心，她们的手脚开始不安分，只等着车一停便夺门而去，看来，这一天，注定是精彩纷呈。

果不其然，一下车，她们便把厚重的外套全部扔掉了，一如脱缰的野马，向着小镇洒满阳光的地方狂奔而去。小镇的天空确如娃儿说的“被洗过一般”，这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学校每每有领导来检查，全校师生便会在前一天抹桌擦窗，把整个学校拾掇得亮堂堂，明晃晃。而此刻，我想到的是九野小镇有完美主义倾向的镇长，是不是在前几日也和镇上的家人们一起把小镇连同天空都擦洗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才开门迎接八方来客。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

今日的小镇宾朋满座，他们将用最高的热情，最虔诚的心来感恩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馈赠与养育。据说，九野小镇的酿酒文化节已经走过三个春秋，每年的丰收季，他们都在这里，在这和天地自然离得更近的田园牧歌故里，用最传统的工艺古法，最虔诚的愿望，酿造和封藏最具人情味的芳醇美酒。

当一大锅蒸熟的糯米被铺陈于天地间的时候，那股自然浓郁的清香把散落在小镇各个角落的人都吸引过来了。闻香而至的大人小孩面对热气腾腾的糯米，都不禁唇齿生津，这是由自然食材生发出的天然的食欲，这是中国人味蕾的底色，其他所有的食物都在这层底色上铺陈开来，五谷，是中国人生命的物质基础。我想，在此刻，应该是找不到厌食的孩子的，看他们咀嚼糯米团时陶醉享受的神情，听他们赞叹饭团很香时的惊喜语气，仿若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吃到米饭一样。在糯米入坛酿酒前的晾凉环节，一群可爱的孩子始终不愿离开，他们一会儿抓起一团糯米塞进嘴里，一会儿拿着铲子参与翻晾。我不禁感叹：是不是我们都太过聪明了，绞尽脑汁想尽千方百计去改变食物原本的模样与味道，以为这样才能看着更美吃得更香，乃不知，纯真的孩子，他们更喜欢的是纯粹的味道，这味道与他们的气场，与他们的心灵更加贴近。

环顾九野小镇，最让我怦然心动的不也是它如糯米团子一样的自然香甜，不加任何添加剂般的存在吗？在城里看不到的四季，在这里却季季分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不再是诗人的杜撰，只要你用心去感受，你会听见一朵花开的声音，有的短促，有的悠长；你会感觉脚底有股力量把你托起，那是草的顽强，土的滋养；你会发现河床中有块晶莹平滑的鹅卵石，它在欢喜地享受着水的且歌且舞；你会闻到各种各样的气味，那是自然的味道，那是四季的味道，那更是心花怒放时候喜悦的味道。

这一日，小镇为庆贺丰收感恩自然安排了许多的节目，节目都是在湛蓝的天空下进行的，这个偌大的舞台以群山，田园，溪流为背景，由远及近，大气磅礴。人们或行或坐，或言或止，一面聆听古风琴韵，一面享受冬阳暖身。

两娃带着满身泥浆大呼小叫地朝我飞奔而来，“我们掉进泥地里了！”言辞间略带些许哽咽。我拉过她们一看，满裤子的泥巴，手里的寻宝图也未能幸免地破烂肮脏。凌儿生怕我批评，赶紧解释：“我看那地，感觉挺干的，谁知道，一脚踏进去就滑倒了，还连带着绊倒了表姐。”表姐摔的更惨，半边裤子都被泥巴糊住并且都湿了，我看着她们的惨样没能忍住，大笑。娃儿有些不知所措，我接过她们的寻宝图，让她们先洗净双手，至于凌儿，身上虽有泥浆，却并没有打湿，于是让她带上寻宝图继续寻宝去，她满脸狐疑地问我，“身上这么脏也没关系？”“有什么关系，跑上几圈泥巴就自然脱落了，赶紧去，慢了宝藏都被别的小朋友寻去了。”她满眼放光地夺过我手中脏乎乎的寻宝图，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小表姐的状况就比较凄惨些了，我笑她，你这是出师不利呀！幸好小镇的翁翁姐姐足智多谋，当机立断给了一条纱裙让娃穿上，脱下的裤子也由翁姐姐妥当处理了。虽没寻到宝，却带走了小镇最珍贵的泥土，我说，宝贝，今天，你的收获最大。

在这样的一天里，孩子没有缠着我们说“我很无聊”，善感的诺宝在吃午饭的时候就面露不喜之色，问她原因，她居然说，“是不是吃过午饭就要回去了？我不高兴！”原来，她想到的是如此快乐美好的时光就要过去了，她还想往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里再多丢几块石子，还想与那只充满灵性的羊再友好相处一会儿，还想骑上自行车围着小镇绕圈圈，她说她都没时间去田野里采一束花送给美丽的妈妈呢！最后她问：“我们晚上可以留下来吗？”

泰戈尔说，教育的目的就是培养人面对一丛野菊花而怦然心动的情怀。想来这种情怀，既是孩子般的天“真”心灵，没有前提条件，不用刻意精明；也是对万物生灵的敬畏仁爱，“善”与天地万物相处；更是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无论在何时在何地，都能专注投入，从而发现事物美好的那一面。只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教育的结果似乎并不尽如此意。就像蒋勋先生说的，“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发现他在试卷里面做的圈叉，1234的选择，并不能解决他在现实里真正的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他会爱上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渴望握着那个人手？而感觉到的那个温度体温为什么会让他怦然心动？这些都是考试考不出来的。”真正与这些有关的，是大自然运行的规律，是人的感知，是“真善美”，是一种“见到欢喜就欢喜”的能力。

看见了山水，心中就有了山水；深入自然之中，慢慢也能领会自然的规律。“我们的教育不应该把一个年轻的生命跟所有世界的美隔开。”蒋勋说，应当多带孩子去大自然中，因为在自然之中能重新找回生命的欢喜。比方，“听到一个声音，或者看到一朵花时，发呆。那个发呆里往往有一种与生命真正的对话。”而这种能力，或就在我们远离自然、远离山水的岁月里，一点一点消弭。当眼中没有了山水，心中又如何能长出山水呢？

回家路上，孩子们都昏昏欲睡，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们依然在问：“下次，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