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不是遇上大雨,我就不会被阻在沙头湾;如果那天我不留在沙头湾,也许就不会知道下面的故事了。
那天下午,天阴着,我从前庙乡政府骑车回县城,走出二十里,天下起雨。虽说是公路,但过于简易,又地处山区,上下坡坡度很大,路面沟沟洼洼石头很多。雨越下越大,路上有了水流,路面泥泞起来,自行车的轮子在泥水里摇摆不定。我没带任何防雨用具,浑身上下很快被雨水浇透。往回走已不可能,前面多远有村庄也不知道。天色渐暗,四面崇山峻岭,空旷深幽。我心里不禁恐慌起来。
大约走出五里多路,前面往左一个大弯,拐过大湾便是一段又长又陡的下坡。我急于赶路,想借下坡的惯性加快一下速度,便任由自行车向坡下驶去。耳畔潇潇雨声,雨水迎面扑来,眼睛被打的睁不开。车子越行越快,快到沟底突然出现一座石桥。石桥架在一条小河上,两头高出地面。我的车子冲到沟底,前轮猛然碰到桥头的石沿上,整个车身和我一起便向前栽了出去,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意识模糊中,隐隐约约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说屋里有个男人?”
“是。”一个女人回答。
“是你的相好?”
“放你娘的屁!你脑子就不想点正经事!”
“哪来的男人?”
“路上遇到的。”
“路上遇到的你也敢往屋里领?”
“是一个骑自行车赶路的人,摔倒在桥头上,昏过去了!我正从家里往这里来,遇上了,就把他背来了。”
“他有危险吗?你这个人,怎么不管什么人都往这里带。他昏过去了,你装作没看见不完了,万一他在这里出现意外,你能说的清楚?”
“好歹是条人命啊,我能见死不救?再说,当时雨下的那么大,河沟里都发起了水,再晚一会人不被冲走就被淹死了,你说我能不救吗?”
“好好,救救,你说怎么救法?”
“把他背你那里,你去找王三爷,让三爷给他治治伤。”
“背我那里,你让我怎么办?万一........”
“你不同意?那好,我不求你,从此咱俩算不认识。这人我留下,你滚,给我滚的远远的,我这里你甭想再来!”
“你甭急,我没说不同意,我背,我这就背。”
“等一下,现在还不行,他还没醒过来,你先把他的自行车找到,推你家去,然后再来背他。”
“好吧,你说么就是么,按你的指示办。”
“吱呦”一声,好像是谁推开了一扇木门。一股清凉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冲进屋子,我的脑子清醒了好多。我感觉自己躺在床上,浑身疼痛难忍,头嗡嗡的说不来的难受;特别是右胳膊肘和右膝盖,火辣辣的像烙铁烙的一样;右侧半个脸都肿了起来,眼皮勉强能睁开一条缝。床头的墙上挂着一盏提灯,灯光照见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除了这张床,门边窗下有一个土炉子,上面坐着一个小耳朵锅。另一个墙角处竖着一捆干树枝,旁边堆着一堆杂草。再就是一张小木桌,一个木头墩子,一口水缸。推门进来的是一位全身被雨水湿透的三十来岁的妇女,白色带花的短袖衬衫水渍渍地贴在身上,最上面的一个扣子已经掉了,斜斜地露出白皙的皮肤。她脸色黝黑,眼睛透亮,一绺黑发贴着眉宇之间垂到鼻尖。她把门掩上,回身看到我惊诧的样子,微笑着问道:“你醒了?”
我对眼前的情景十分惶惑,仿佛走进了《聊斋志异》里狐精为我设计的陷阱。我慌乱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说道:“大哥,你不要怕,这里是我家承包的山林,这是我看山的屋子。”
“我怎么到这来了?”
“你在桥头摔昏了,我把你背这里的。”
我有些懵,极力地回忆着,慢慢地记起了我从斜坡上骑着自行车往下俯冲的情景,也记起了自行车前轮碰到石沿上发出“磞”的声响,以及我和自行车一起“咣当”落地的一瞬间,此后便什么也记不清了。但我明白了是这位大妹子救了我,心里一激动眼泪就不由地流出来。我说:“谢谢你,大妹子,要不是你救我,我可能没命了。”
“别这样说,大哥,是我遇上了,换谁都会这样做。”她说。
面对这位年轻的妇女,看看这间狭窄的小屋,我躺在这张唯一的床上,立刻感到很不适宜。我挣扎着想起来,但刚折起身子,腿就疼的不听使唤了。大妹子走过来把我按住,说:“大哥,你别动,一会来人背你到村里去,那里有人给你治伤。这山上只有我一个人,条件也差,你在这里的确不方便。”她说着,从小方桌旁拿起一把暖水瓶,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粗瓷白碗,给我倒了一碗热水,放在床头的窗台上。“凉凉喝吧,我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问她:“天还下吗?”
她挪了挪木头墩子坐下说:“不下了,雨停一大会了。大哥,你家是哪里?”
我说:“我家在城里。我今天从乡里回县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在城里工作还是在乡里工作?”
“在城里工作。”
“你是干部,是当官的?”
我笑了,脸上的肌肉被扯动的一阵疼痛。我说“我是跑腿的。”
“你们当官的都谦虚。”她笑着说。
我问她:“大妹子,怎么你一个人在山上,你丈夫呢?”
她沉默片刻,愤愤地说:“死了!”
我也沉默片刻,问她:“现在家里还有几口人?”
她说:“有一个儿子,在乡里上小学,还有孩子的爷爷,常年有病,自己不能照顾自己,一半的日子躺在床上。”
说着,她端过那碗热水递给我,说:“不太热了,试着喝吧。”
我喝了水,问她:“你是哪村的?”
“就下面这个村,沙头湾。
沙头湾?想起来了,十年前我到乡下收要电影费曾到过沙头湾。这个不大的村子背山靠水,坐落在凤凰山下的山腿上,零零落落,如一盘散沙。村前一条河,顺着山谷由东向西流过。下大雨黄水滚滚,奔流湍急;平时变成一条沙沟,只有细细的一条水流蜿蜒着流淌。沟面就成了进出山谷的通路。
“这山上就你一个人吗?”我问。
“还能有谁,就我一个。”她长长地叹口气,低下头有些无奈地说。
“你男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沉默着,似乎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我自觉问的有些唐突,便马上转移话题,说:“你一个人很不容易的”。
她抬起头,用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说:“大哥,不怕你笑话,俺孩子他爸没死,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我们离婚了。”
于是 ,她说了她的遭遇。
女人说,她姓宋,名字叫秋凤。娘家在下河湾,离沙头湾十多里路。她和丈夫王兴旺是同学,一块在前庙乡上小学。小学毕业,王兴旺考取县里一中,一直上到高中毕业;而她的父母就没再让她上学,留在家里看弟弟做杂活。一九八八年,她外出打工,在南方某城市皮鞋厂做打工妹,意外遇到小学同学王兴旺。王兴旺在一家电器厂工作,两人相距不远。他乡意外相遇,加上是小学同学,自然相处亲密。经过一年多的交往,两人于九〇年结婚。第二年,生下儿子小宝。
最初几年的日子是幸福的,他们很恩爱。女人回到了家乡,在家里抚养孩子,和婆婆操持家务,帮公公种植十几亩承包的山地。兴旺仍留在南方打工,把打工挣的钱除留点生活费外,大都寄回了家。家里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富裕,三四年的功夫,他们就拆了旧房盖起了一溜五间出厦的高台阶大瓦房,修了高墙大院,院门是双扇大铁门,酱红色油漆衬托着金光闪闪的“福”字,可直接开进一辆二十四马力的拖拉机。每年春节放假,兴旺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家,给妻子买时新衣服,给儿子买新奇玩具,给父母买当地的风味食品,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是就在儿子上小学的那年,兴旺突然春节没有回家。家里去电话问他,他说厂子不放假。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已大半年没有给家里汇钱。女人的直觉使兴旺的妻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她立即收拾行李带上小宝就赶到了丈夫那里。
情况正如秋凤预料的一样,当她敲开她和丈夫原来居住的房间门,看到的是一位身材矮小且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女子一脸惶惑,操着四川口音问“你找啥子个?”
秋凤没回答矮小女子的问话,她也听不懂那古里古怪的发音。她一把推开那女子,冲进房间,环顾一圈后转身喝问: “王兴旺哪?王兴旺在哪里?”
年轻女子面对眼前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强悍女人,一时竟有“泰山压顶”的感觉,恐慌中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在这时,王兴旺一步跨进屋里。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站在面前时,他的脸“唰”一下子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怎么来了?”
秋凤没有回答,她已完全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愤怒和嫉恨已使她不能自制,一股难以承受的闷气涌上胸口,使她浑身颤抖,干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她举起胳膊,想恨恨地搧丈夫一个耳光,但那手只举了一半整个人便瘫坐在地上了。
儿子小宝接着哇哇地哭起来。
惊慌失措的王兴旺想俯下身扶起妻子,却被妻子一手推开。妻子从地上挣扎起来,二话没说,拎起儿子的手就往外走。
王兴旺见此情况,立即用身子挡在门口,哀求道:“秋凤,你听我给你解释......”
秋凤把头猛地一摇,吼道:“滚开!我不听!”
王兴旺带着哭腔说:“你不在我身边,我实在.......没办法啊!”
“啊......没得活路了!你个砍脑壳的,原来你是有婆娘的,妹崽被你龟儿子哄人喽!”矮小女人突然嚎啕起来,冲到王兴旺跟前,又撕又拽。王兴旺左挡右闪,秋凤趁着机会,拽着小宝就走了。
秋凤回到家,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两天不出门。公公婆婆连敲门带呼喊,她一声不吭;小宝哭着闹着喊妈妈,她置之不理。两位老人急的在门外团团转。第三天,秋凤打开了房门,一脸平静,像没事似得送小宝上了学校。回到家刷锅做饭,烙油饼炒鸡蛋,美美地吃饱喝足,把嘴一抹,对两位老人说:“大、娘,您二老过来坐下,我有话给您说。”
两位老人心里忐忑不安,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默默地坐在儿媳妇的对面,像小学生面对老师一样等待儿媳妇说些什么。
秋凤说:“大、娘,你儿子变心了,在外面娶了小老婆。那女的已经怀了你儿子的孩子,肚子都鼓起来了,看样子已有五六个月的时间。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说什么也晚了。我想了两天一夜,什么都想清楚了。人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凑合,穷点苦点都能忍受,唯有这感情是凑合不到一块去的。强扭的瓜不甜,我和你儿子的缘分到头了。我决定和他离婚,好打好散,纠缠多了也没用。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小宝必须跟着我。他是我生的,让他跟着晚娘我不放心。等他长大了,再由他自己选择。山上的十几亩果园归我管理,收成了咱们两下里分成;趁大身体还能干点活,责任田归你们,过两年大干不动了,我可帮着干。家里的房子由你二老住着,将来留给大宝和那女人生的孩子。我住山上小屋去。谢谢你们这几年把我像亲闺女一样疼我,你二老今后就好自为之,多多保重吧.....”
秋凤说着,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滚了下来。那婆婆听了,扯开嗓门呼天戗地的提着儿子的名字一边骂一边嚎:“小兴旺啊!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怎么干出这么缺德丧良心的事来呀!不知道你们老王家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生出你这么一个孽障,老天报应啊!我的娘啊,叫俺这老脸往哪搁呀.......”
公公早已气的浑身打起哆嗦,听儿媳妇说完,忽地站起来骂道:“狗日的畜生!怪不得这半年多没给家里来个信,原来在外头干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老娘们,别嚎了!快给我收拾点行李,我马上去南方,找那个王八羔子去!看我砸断他的狗腿!”接着,又对秋凤说:“小宝她娘,你放心,什么时候你都是俺老王家的儿媳妇,外面的那个,就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咱也不认。我到了那里,首先把那个贱货赶走,再把那个混账东西揪家来,让他给你磕头陪不是。他要不听老子的,老子给他拼了!”
秋凤见公公真的要找兴旺去,慌忙阻拦道:“大,你不能去,这事不能张扬。”
公公说:“丑事做下了,还怕没人知道?怕丢人,就不该做!这等没脸没皮的东西,护他干嘛!”
秋凤说:“大,不是护他,这事张扬出去,兴旺会坐牢的!”
“什么,会坐牢?是他抢的人家?”
“不是。大,你想,兴旺和那女人在一起已生活了半年多,那女人还有了身孕,这在法律上是重婚罪。如果我们把事闹大了,兴旺不但工作干不成了,保不准就会被追究法律责任。他进去了,我倒没什么,可那个女人还怀着他的孩子,你叫她怎么办?”
“哎呀,宝他娘啊,都到这时候啦你还顾着别人。你叫我当公爹的说什么好啊!俺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账儿子,真是鬼迷心窍了。放着你这么好的媳妇,实心诚意地跟他过日子,他却不知道稀罕.......”
公公说着,嗓子有些哽咽,老泪不觉流了下来。
婆婆双手啪啪地拍着,扯着哭腔说:“这可怎么办啊!老天爷啊,还不如让我死了好来......”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要不是你从小娇惯他,他能到这种程度?都怨你个老东西!”公公说。
“怎么怨起我来了?他不是你儿子?要说惯他,你比谁都惯的厉害!自打他生下来,你恨不得天天捧在手里含到嘴里,说什么他是你老王家的独苗苗,整天当祖宗供着,末了末了出了这档子事怨起我来了,还讲不讲良心?”婆婆呜呜地哭着说。
秋凤见两人吵起来,就说:“大,娘,你们别吵了,这事怨不得别人,自己做事自己当,他自己作下的自己负责,没别人的责任。我和兴旺的事,你们就别管了,我会处理好的。无论到什么程度,都请你二老放心,我不是你们儿媳妇了,也是你们的女儿,不会不管你们的。”
老两口听了,一边骂着儿子,一边摇头落泪。
“去年我和他离婚了。那女人生了个女儿,他们在那边过,一直没有回家。”秋凤说,“出了这档子事,小宝的奶奶害了一场大病,没治好,
死了。他爷爷也患了高血压,年前瘫在床上,现在好多了,可一点活也干不了,还得人伺候。”
“现在谁在照顾他?”我问。
“还能有谁?里外就我一个人。毕竟在一块生活了十几年,老人像亲闺女一样待我,我能扔下他不管?”
我还想说什么,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女人把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便把门开大了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侧着身子挤了进来。
“醒了?”男子问。
“醒了。你怎么才来?”
“你不是让我找车子吗?我找到车子,扛回家,又去王三爷家,给他说一声,怕他又喝醉了误事。”
秋凤笑着说:“这回办事还像个样。”
我听出这是刚才在门外和秋凤说话的男子了,便对他说:“谢谢你兄弟,让你受累了。”
男子说:“别,我这人不经谢,一卸(谢)就零散!”
又接着说“你那自行车摔的很厉害,前轮都瘪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明天我好好给你收拾收拾,一样能用。”
“你会修自行车?”我问。
“撂下的手艺。”他说。“我修了二十多年的自行车,这几年自行车少了,摩托车多了,咱跟不上形势,挣不到钱,就不干了。”
秋凤说:“扳子,你家有吃的吗?”
男子说:“有,下午买的烧饼和猪头肉没吃完。怎么,你饿了?我给你拿点来。”
秋凤说:“不是我吃,我是说一会你背这位大哥回到家里给他弄点吃的,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男子说:“没问题,保证这位大哥饿不着。”又对秋凤说“秋凤,要是这位大哥能动,我这就背他回家吧,保不准王三爷已在我家里等着了。那老倔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发起性子来任人不伺候。”
秋凤转身问我:“大哥,你感觉行吗?”
我连忙说:“行,行,只是皮肉疼些,感觉没伤着筋骨。我下地走走试试,尽量不让兄弟背我。”
我挣扎着坐起来,男子连忙过来扶我下床。我小心翼翼地双脚落地,刚一触地,脚踝像触电似的钻心刺疼,双腿一软差一点跪在地上。男子赶紧架住我的胳膊,说:“算啦算啦,还是我背你吧。我这人就这命,走哪里都伺候人。今天咱兄弟俩碰上了,算是前世的缘分吧。哎,我还不知道你姓么叫么,怎么称呼呢?”
我说“我姓赵,你叫我老赵吧。”
扳子说“老赵,赵大哥,来来,趴我背上吧。”
我很过意不去,说:“兄弟,让你受累了,谢谢你。”
秋凤说:“赵大哥,你别给他客气,他这人就这德性,‘噘嘴骡子卖个驴钱,嘴贱’!”
秋凤说着,从墙上摘下马灯,先开了屋门。男子背上我,走出屋子。外面漆黑一团,空气中还充满凉凉的湿气,秋凤锁了屋门,提着马灯在前面照路,男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坡下走去。我不知道这山坡有多高,只看到小路弯弯曲曲,乱石交错,坑洼处还有积水;路两边荒草齐腰、灌木簇黑。走了好大一会子,我感到男子有些气喘,便说:“兄弟,歇会吧,你太累了。”
男子说:“累倒不觉着,只是天黑路不好走。就你这身板,搁前两年根本不当回事儿。不是跟你吹,想当年我背起过磨启子,从俺村岭下背到岭上,那东西比你三个沉!”
秋凤揶揄道:“这事不说你还不丢人呢,你忘了事后腰疼趴了一个多月?村里人那个不说你卖拼!”
“拼不拼无所谓,反正没人能背得起那磨启子。”男子说。
我说:“兄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怎么称呼?”
秋凤抢过说:“你叫他‘扳子’就行。”
“扳子,哪个扳子?”我问。
男子说:“扳子是我的混号。以前我修理自行车,全村人用拌子都往我那里借,扳子也成了我的代名词了,你就叫我‘扳子’吧。”
说着到了坡下,坡下就是我来时的那条简易公路。往北一拐不远是我摔倒的桥头。过了桥,路东就是沙头湾的岭脚。扳子把我放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坐着,直了直要,舒展了几下胳膊,说:“喘口气再走吧,没多远了,上到崖头就到了。”
秋凤笑他说:“你不是能背磨启子吗?怎么背个人就怂了?”
扳子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不是老了吗?”
“你老了?”秋凤问。
“你说我老了吗?”扳子反问。
“你说呢?”秋凤又反问。
“我老不老你知道。”扳子说。
“你混蛋!你想死吗?”秋凤骂道。
我已意识到他俩的关系不一般,他们的对话已经相当随便,而彼此之间的行为也毫无顾忌。但我只能保持沉默,一切都不便询问。
扳子再次背上我往坡上爬,秋凤一手拎灯,一手护着扳子,尽管这种护毫无作用。幸亏坡不是太高,不一会就到了扳子的家门口。院门开着,秋凤先进了门照着光。扳子让我低下头,我们勉强跨进院子。在昏黄的灯光里,有一位干瘦的老人闭着眼睛坐在房前的石台上,我猜想那一定是王三爷了。
“三爷,你老人家怎么不到屋里坐,外面怪凉的。”扳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你不在家,少了东西赖我!”三爷的话像他人一样干干巴巴。
“瞧你老人家说的。我屋里没一根值钱的毛,有什么可拿的?平时我就不锁门。”说着,进到屋里,秋凤照着,把我放到床上。一股汗腥味钻进鼻子里。扳子顺手拉了下床头的开关,电灯亮了,亮的有点刺眼。
这时,三爷还没进屋。秋凤说:“扳子,赵大哥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我先回去了。宝他爷爷还没吃药,我回家给他吃了药,打发他睡了觉,还要到山上去,就不帮你了。”扭头对我说:“大哥,我回去了,你放心养伤。”
说着,提着灯就往外走。我赶紧说了声:“谢谢你大妹子!”。扳子送出屋门,说:“路上小心。”就把三爷扶到屋里。
三爷一边走一边说:“你小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扳子说:“三爷,就你老人家知道扳子的心事。”
“可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熊样!”
“三爷,我清楚咱配不上她,关键时候,不是指望三爷给我说两句好话吗。”
“光说好话什么用?自己得争气!”
“是是,三爷。”
三爷斜背着一个帆布兜,里边鼓鼓囊囊装着一些东西,像一位背书包上学的小学生。他来到床前,看了看我,对扳子说:“把他的衣服脱光了。”
许多伤处的血已和衣服黏在一起,扳子手重,尽管特别小心,还是把我弄得疼痛难忍。
我赤条条躺在光蓆上。三爷从帆布兜里掏出一卷纱布,一个牙牙葫芦,一把剪子,一瓶装着透明液体的医用盐水瓶子。又叫扳子倒了一碗热水放到床头的桌子上。他拽了拽我的两条胳膊,又上下抬了抬两条腿,捏捏这里,摁摁那里,然后说:“没伤着筋骨,不碍事,一点皮肉伤,明天就能走动。”
他剪下一块纱布,蘸着水,开始为我清洗伤处。清洗完,拿起那医用瓶子,拔开塞子
,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液体,然后猛然往我的伤口上喷去。我立刻闻到浓重的酒味,同时感到撕裂皮肉的疼痛,不由地大叫起来。三爷并不理会,他又拿起丫丫葫芦,往我的伤口处撒一种土黄色的药粉。撒完,用手按按,就站起身,说:“好了,你小心别把药粉弄掉。”说着,把那碗水泼了,咕嘟咕嘟倒了半碗酒,放到桌子上。又对扳子说“扳子,你弄点菜肴,让他把这碗酒喝下去,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他把东西重新放进布兜,一声不响地就往外走。扳子喊住说:“三爷,怎么这就回去?”
“不回去你管酒喝?”三爷头也不回。
“我管我管,三爷,我这里真有酒,还有猪头肉。”
三爷站住了,回头问:“有猪头肉?”
“嗯,嗯。”扳子点点头。
三爷于是走到小饭桌后的破沙发上坐下,等着扳子给他拿酒拿肉。扳子切好一大碗猪头肉,剥了两棵葱,拿出一瓶老烧酒,放在三爷面前。三爷叫扳子再拿过一个碗,一双筷子来,拨了一些猪头肉,端到我跟前,说:“把这些肉和酒吃下去,一点都不能剩。”那语气不容我有半点反驳。
扳子陪着三爷,两人不急不慢地喝了起来。
我平时是一点酒都不沾的,但在这倔老头面前,我没有一点勇气不照他的指示去办。我侧卧在床上,吃一口肉,喝一口酒。肉很香,但酒又辣又苦。我皱着眉头把酒喝完,脑袋就无限地膨胀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如江河奔腾。起初,我还能听见扳子和三爷的谈话声,渐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棉单。屋子里还亮着电灯,窗户纸已经透亮。扳子不在屋里,三爷一个人斜躺在沙发上睡的正香。哈喇子顺着嘴角流到胳膊上,酒瓶子倒在地下,但那个帆布兜始终斜挂在身上,好像永远都不能离开他。
我感到嗓子眼干涩,口渴难耐,便试着穿上衣服起来倒水喝。下了床,感觉脚踝有点疼,其他部位活动自如,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方知道三爷的确不是凡人。这时,门推开了,扳子从外面回来,刚一进屋门,三爷就闭着眼问道:“你小子这一夜到哪去了?”
“嘿嘿,三爷,什么事能瞒住你吗!”扳子不好意思地说。
“又上山了?”
“嗯。”
“她答应和你结婚了?”
“还没有。”
“你们就这样处着?”
“三爷,我也不愿意这样,有什么办法呢,她始终不开口!”
“合而不婚,不明不白,孤男寡女,烈火干柴啊!”
三爷语无伦次,站起来,理理布兜,径直去了。
我喊道:“三爷,谢谢你!”他头也不回。
扳子对我说:“大哥,刚才我听邻居说,他吃过早饭开拖拉机去县城拉化肥,我让他捎上你,你看行吗?”
我连忙说:“那太好了,我们准备吧。”
扳子说:“不用忙,早着呢。我弄点饭吃了不迟,只是你那自行车没时间修了。”
我说:“没关系,回城里修更方便。”
吃过早饭,拖拉机在坡下的公路上等着。扳子给我扛着自行车,我一瘸一簸地跟着他向坡下走。路过一处院落,扳子指着说:“那就是秋凤的家,现在家里只有秋凤公公一个人。”
房子的确很气派,是村里最耀眼的,但给人一种空旷寥落的感觉。
我很想跟秋凤道别,说声谢谢。我把意思告诉了扳子,扳子说:“早上秋凤跟我说了,她今天顾了几个工人给果树打药,没时间过来送你,让我给你说声‘对不起’。”
是她救了我,反而向我说声“对不起”,这让我心里更觉的不安起来。
我坐上了拖拉机,回头望了望秋凤承包的那片山林,向送我的扳子招了招手,就这样离开了沙头湾。此后,我曾两次到沙头湾看过秋凤、扳子和三爷,他们依然照样生活着。在那年的秋天,我全家迁居济南,十几年里很少回到故乡,可心里一直想着沙头湾,想着秋凤、扳子、王三爷。(赵建国)
作者简介:
赵建国,笔名岩火,山东泗水县党史委退休人员,爱好文学,有作品在报刊、杂志、网络平台发表。暮年以读写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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