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新买的香水到了——踏雪寻梅。

天气越来越冷，四季变迁到冬天，我心底会升腾出丝丝暖意。冬天于我而言是个温暖的季节。

会不会挺怪的，夏天我也有相反的感受，尤其是傍晚在荷花池畔，我会感觉到凉爽。而冬天的暖意也是，在吃火锅的时候。在煮茶的时候，特别是在落雪的时候，这种温暖会从心里面流淌出来，耦连一缕暗香，那是梅花清奇的香气。

在无数个觉得疲惫，觉得心累，甚至觉得灵魂不太安静的时候会想到梅花。其实很多北方人都不熟悉梅花。梅花耐寒，但我们所处的地域对梅花来说还是太冷了而不适宜生存。虽然北方有雪，但没有梅花的冬天，会少了一点灵性。因为一眼望去好像并没有明显的生命迹象展现在外面，纵有苍松翠柏，却不见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生动。

因此，梅花对很多北方人来说只是个名词，连概念也算不上。因为生活里没有，所以自然不存在感触与想象。因为开在冬天，北方的朋友会想当然它是冬天的最后一种花。但是对于江南人来说，梅花实际上是最早的报春花。“折花逢驿使，寄予垅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只春”，梅花绽放的时候，春天的脚步已经悄悄的来了。而梅花遇到雪，才是最摄魂的绝色。是极致的温柔和极致的冰冷；极度的娇嫩和极度的严酷，撞击而成的如梦似幻。特别是娇艳欲滴的红梅，上面覆着晶莹通透的白雪。这让我想到红楼梦里的妙玉，妙玉是姑苏人，她会把梅花花瓣托举的霜雪掸下藏到瓮里埋上三年来泡茶。这是一种上上品的水啊，它比什么天下第一二三泉都要更好，虽然现在的视角看有点不可理喻，但我还是因此生无法喝到而为它赋予最美的想象——梅花雪水，必是清冽有暗香。

喵玉

暗香，似乎是只用来形容梅花香气的嗅觉体验。林和靖在月夜写了这样的句子：“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花香里面有一种清冷孤高的淡然，如雪，如月……所以，在江南很多梅花开的繁盛的地方，总会有一处亭台，用香雪海这三个字命名。梅花开在雪季，与冷连结成雪的香气，冷淡晶莹，它赋予了雪一种灵性，进而代表了一种品格——那些冰清玉洁的女性和孤芳自赏不随波逐流的文人雅士。孤高清冷的暗香是雅致情怀的香气，陆游就是如此：“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灵峰探梅

说到陆游，又不由自主的想到茅威涛。对于陆游最初的了解基于茅威涛的经典剧目《陆游与唐婉》天清月白的素雅幕布下梅花是唯一的装饰。很多时候，梅花就是陆游，压抑，隐忍，孤傲，深情，他的生命美丽又疼痛。中国戏曲界的最高奖也叫做梅花奖，取自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戏曲演员永远是很苦的，那是不同于流行乐手的苦痛。这并不是贬低流行乐手，我们很难听说某个流行乐手唱倒了嗓子，而这个灾难在传统戏曲界比比皆是。另外，戏曲的生命永远在剧场，在舞台，绝好的戏曲演员都有现代最精准的媒体技术也无法传递的技艺，那是只有身临剧场才能体会的，换言之，是只展现给知音小众的。传统艺术从根本上就像极了梅花，孤芳自赏，知音难觅。梅花奖最多只颁发两次，茅威涛破天荒的获得过三次。有时我会想，如果梅能言语，应是茅版陆游的儒雅声腔。

陆游与唐婉

梅花是在非常辛苦恶劣的环境下挣扎出的花朵。它的香气一点都不张扬。秋天桂花的香气空灵甜美超凡脱俗，而梅花的香气清冷里更有一种压抑和隐忍，仿佛悦尽沧桑后的低调释怀，又像在发酵一段无法倾诉的爱情。默默酝酿，独自承受，无从诉说。梅花是一株和自己斗争的植物，有点像我在学心理学的时候学过的人格结构——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更强调欲望和本能，感觉上好多春花都是如此，在万物复苏的季节，欣欣然招蜂引蝶；自我是欲望与道德的平衡，荷花和菊花就是这种姿态，也因此被赋予品格。梅花是绝对的超我，有近乎自虐着挣扎的道德。经年累月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欺凌，梅树的枝条都不同于春天的花树，偏横向，有粗糙的虬结夹在其中无言的诉说着沧桑。梅花有时就在霜雪未消的枝头竭力的绽放了，整个世界一片清白，唯有清高的香气，隐忍里透着遗世孤立的挑衅，极致的寂寞也是诱惑。梅香就是这样一种本我和超我，欲望享乐和自律道德的永恒纠缠。缓缓的缓缓的缓缓的流泻出一种性冷淡的香气，就好像妙玉。大家都在芦雪庵里吃肉饮酒啊，对诗啊，妙玉自己，在笼翠庵守着一株红梅清修，这株红梅让所有人在那个雪天不能忘记妙玉，于是要宝玉去乞红梅。宝玉取回来红梅，也是请来妙玉。妙语在那一个章节里加入了红尘的狂欢，虽然身未至，而气息以随着梅香萦绕，不思量，自难忘。不仅女性如此，男性亦然。吟咏梅花的男子虽音容杳然但好在有诗文传世，字里行间都是隐忍的柔情。就不说陆游，不提林和靖，说说李商隐，“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虽然各种注释都说这首诗是诗人借喻自己不得志，但我就乐意把它联系成不可说的情怀，恨恨的，不敢逾越，不曾忘怀。还有姜白石，月夜梅边，他写下刻骨相思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不得志的隐士也好，不可说的情怀也罢。梅花并枝条与香气都是压抑的宣泄，克制的释放。他们都选择了梅花代表他们的精神、语言：我多么想绽放，但是春天不属于我，我多么想纵情的驰骋，但是不可以……我只能深深的藏起来，等待懂得的人不畏严寒的来找到我。真是，自虐的花朵。

我曾经为了追寻这种淡雅的香气，料峭春寒里去过南方，那是非常美好的体验。成片的梅林固然很美，但我更爱单株的梅树。在我住的地方，一幢三层小楼的下面有个池塘，池塘边就有一株梅花，刚好应了那首《墨梅》“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我总会在晚上下楼，借着路灯昏黄迷离的光看它，陪它坐上一会儿。咋暖还寒的阵风吹起暗香浮动，那时，我会觉得它有魂魄。它会勾起我深埋的寂寞，又让我觉得有它在我也并不算孤单。柳如是不也这么说么“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我想知道，那个夜里，她们都低语了些什么……

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