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追未可追
——湖南省博物馆纪行
陕西师大附中高一学生 包昕怡
那是没有清风、蝉鸣聒噪的夏日,青禾绿稻自生自长在荆楚肥沃的原地。湖南博物馆,青砖墁地,灯火幽微,人头攒动,惯是寻常的博物馆规制。
于我,也无非但行例事:省会首府,必定是一方钟灵毓秀的绝妙所在。故我每行到一处,必要去到其省立博物馆,以期在尚以“平方”丈量的方寸之观里,得窥一省半洲纵横百里的五千年漫长图景。
这实不失为我的某种痴妄执念。
辛追,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夫人,名门毓秀,宠命优渥。长沙自古就是物阜民盛的所在,夫人一世荣华富贵、钟鸣鼎食,大半都系在萦纡宛转的八百里湘江源头。
而两千余年一成今古,湘江徂水哪会回环往复。江波足恶,直径东方蓬莱,拟将辛追夫人也一并挟走。
我也曾屏住气息,痴痴扒在素纱襌衣的橱口,生怕呼出的白气将那轻纱遮蒙。它理应薄罩在锁边旃羽又缂金的襦裙外头,隐窥见,胸口处冶艳的丹彩云流。
我也曾暗自歆羡,久久伫立于铜镜脂粉奁的显赫门头。鉴光幽微,像勘破两千年来厚重风尘的瞳孔。镜里的她刚饮了酒,琼浆潋滟在一湾眼底,像灼桃在春天恣意生发,以朔雪为胭脂,并严霜做玉骨。
但我,我不愿观瞻她现在的模样。因为“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因为谋面惟近在玻璃柜口,何如期晤远为千载期。
而眼前,远超我之所料。
我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图景:周身绫罗绸缎全被硬生生揭下,赤身裸体被挤在又低又薄的玻璃展柜中。到眼下玉体横陈反而不美,其质多归于颓靡恸艳。
我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图景:琳琅的覆玉挂珠成了展柜聚光灯的新宠,或被文创产业所收集模仿,粗制滥造成几十元便可入手的寻常纪念物。
我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图景:肚肠肝胆被一应剖空,不加缝合的苍白干瘪的肚皮上惨兮兮遮着一块白色丝帛。内脏全浸在透明的、胶质的药水中,不再鲜艳、不再搏动,尤且不能辨谛,其中曾有生命的进驻与归属。
我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图景:扭曲变形又阴惨可怖的面部,完全暴露在每日来往万余人次的睽睽众目下。甚或有人抢着拍照,还忘记了关闭闪光灯,崇光叠照,再被管理员高声呵斥,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直到生死的尽头。
是的,我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图景。
机缘巧合,加之神佛庇佑,被深埋密封的辛追得以千年不腐。然而素以保存完好、颜色如故而著称于世的辛追夫人,也不过就是我眼前这四仰八叉、一丝不挂的朽骨烂肉。可笑,地渗不曾玷污她的肌理,尘土不曾改换她的脸孔。但她最终竟是被后代子孙,生生肢解刀剖。
所谓中国式的“慎终追远”、“死者为大”、“敬天法祖”的传统,如今竟夸张演绎得比灌铅断椎之类的酷刑还要苦痛。妄谈宗法,姑论尊重:今人手段已绝、刑械用尽,殊不知这些衣冠赫赫珠玉满身的王侯将相,也应是我们渺远不可考的先祖、迷惘无归途的栖处。
辛追的时代业已渺远,古籍典注业已漫漶。根柢庞杂、枝杈纵横的大汉民族,恐怕也难以做到人人都能认祖归宗。故而我十分后怕,假使那个扒着玻璃擅用闪光灯、品头论足言语不敬的放诞观者,正是辛追两千年后嫡系的子孙——他如若自知,又作何想呢?
快步离开辛追夫人展厅之后,恍惚间想起曹丕那篇《终制》:“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惟有千百年来泣血锥心的教训,才能引发不起封土不施金银的长远筹谋。
设想几十年前的尚未开启的马王堆,倘使没有流言蜚语或者谶纬预言,假若没有史书碑碣或者葬金瘗银,辛追夫人大抵仍旧能面如桃花、通体柔嫩地静卧在她穷奢极侈的一椁四棺内,且以彩绘细勒的三重招魂幡为凭,歆享这无上的荣昭绥福。
在乌鲁木齐、在吐鲁番、在连云港、在西安,以至于今日脚下的长沙,我见过许许多多噱头颇赚、名声鼓噪的“镇馆之宝”。被捧上神坛的楼兰公主、安详甜美的小河公主、狰狞阴森的萨满法师、倾国绝色的凌惠平、尚不足三岁的瓮棺葬半坡小童,以及雍容华美的辛追夫人……都躺在恒温恒压、专人持护的冰凉展柜中,且仍要以枯朽干瘪的身体、塌陷萎缩的面容、七零八碎的器官内脏,来极力取悦他们千年后毫无敬畏的不肖子孙。
莽莽不知重,口舌以为尊。犹有泰坦尼克号上法老的诅咒,古尸怎能归于“文物”?
辛追夫人,她也曾是一个鲜活的人。同我们一样,也曾拥有过鲜妍的脸孔、敏捷的思维、青春的悸动。我们实在当以对祖宗的敬畏,以及对人性的尊重,善待她护持她、以期不打扰她的安澜年岁。
死者不复生,辛追未可追。
请放过辛追吧。
【简评】在旅游观光中记录自己的心灵震撼,在细致的描绘中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小作者质地优美又铿锵有力的文字,穿越历史,直逼人文生态破坏带来的粗陋和野蛮、不尊重生命的现实,并表达了自己的不解与愤懑。成人社会对这样荒诞离奇的现状大致已经习以为常,而在一颗年轻敏感的心中,却如巨石投湖,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我手写我心。
尼采认为,这个世界没有灵魂,是写作赋予世界以灵魂。事实上,这个世界不属于有钱人,也不属于有权人,而是属于有心人,而作者就是这样为世界“赋予灵魂”的有心人。
让我们为她的成长祝福吧!
(杨林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