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身体也许就在我们身边……——米洛拉德·帕维奇：《双身记》
二月二号
你把橡皮艇从一间河边木屋里拖了出来，把它推到了河里。暮色四合，一片苍茫寂静之中，月亮看着你划着船，身影开始远离方才登船的芦苇丛，桨与水的合唱声笼罩四野。梦里，你曾数百次在这条河中戏水游玩，而如今你不需要梦了，因为梦成了真，你找到了通往自己愿望森林深处的秘密河道。此刻你就在那么努力地摇桨，摇桨，小艇像在平原上奔跑一般平稳行进，漆黑的天空低头亲吻着这一片银色的河湾。大团河雾飘来，像一大群铅白色的大象。你没有回头，而是不紧不慢地驾舟穿行在象腿之间。河道开始变窄变浅，周围起初昏暗一片，船体与周遭粗壮如蟒的水草发出摩擦声，而后显出一抹光点，光点变大，能通人，穿过白雾，两岸景色与前大有不同：群芳夹岸，落英满河。雾之中，有百花镶边的河道越来越宽阔，景色逐渐明朗，月光下，你看到了她——身着兽皮的夏娃——在远古星辰的注目下，在石块堆成的码头上等你。
今天你没有去上学，而是在商场和图书馆乱逛了一整天。“徐老师。”今天，你还假冒了你姑姑（愿她永远发现不了），给自己请了个假。“欸，刘莉莉家长吗？莉莉怎么了？她今天没来上早自习。”因为你不想去，虽然这很可惜……“莉莉发高烧了，徐老师。今天去不了学校了，我想给她请个假。”“好，没问题。您看一天假够吗，还是……”好，当然没问题，我知道，假我已经就给她批好了，刘莉莉家长，没有比上学更让你窒息的了。你看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睛，肌肤像雪一样白，她像一阵冬风走近了你，你下了船，她牵着你的手就往森林的深处跑去。奔跑过程中没有风，你想要是有风就好了，接着你就听见森林哼起了一支小调。凉风送爽，在白桦林中的一条小路上飞跑（桦树们无不充满静的美感；夜色下，它们像无数个身姿挺拔的白盔骑士）你们来到一座悬崖，眼前有一条瀑布，哗哗声不止，一座小木屋就矗立在崖边。你们手牵着手，前来应门的同样是风。屋里没有人，无需言语，你在她之后进入了房子……
二月十号
从窗户往外看，草木已经结霜。今天你依旧和以往一样，要她背熟你的一些信息，比如姑姑和班主任的名字，家里的地址，学号；本来你还打算教她识谱的，但是一通教下来，发现这实在太难了，你也看出了她对此有些不耐烦，只好先放弃这个打算。
忍受吧，距离你脱离这一切，获得新生的日子不会太远。你们约定了，在你教会她一切在人类社会必需的知识后，就互换身份，从此你过上她的日子，留在这，整天与这的鸟语花香作伴，远离嘈杂庸俗的人群，而她则代替你去往河流下游的世界生活（这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同样也对此充满期待）。她一边背诵一边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你想叫她用心点，有两个猿人从下坡的密林里钻了出来，远远望去，其中一个还拎着一头死鹿。她看到你在发愣，回头看到了它们，一下子兴奋极了，跑出了屋，远远就跳起来向它们挥起手。猿人一步作两步地大迈步到了你们的面前，龇牙咧嘴的模样还是让你有些害怕。它们是来和它们的朋友，也就是她共进午餐的。
你怎么就那么孤独呢。你一边在林间空地里寻找干燥的树枝来生火烤肉，一边心里忍不住问自己。你想，你默默忍受了十五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严厉古板的姑姑，缠人又烦人的表弟，学校让人窒息的环境。“对这一切，我只愿离得远远的。哪怕如此的后果是孤身一人，我也心甘情愿。”
昨天，程雪儿像个傻瓜一样偷偷地问你（你觉得，她是你那个班级少数的义人）：刘莉莉，你身体还好吗？怎么这周请了那么多天假。你很想回答她，但音乐老师要你上台弹琴（所有人都知道你会乐器，所以你也必须教会她识谱）为某人伴奏。那就让音乐回答一切吧，你不想开口了。黑白两色的琴键像个舞池一样任你的手指翩翩起舞，音乐如藤上之花生长绽放，最后一个音符止息，百花随即凋零，你合上琴盖，就像夜幕降临到了琴键的大地上。掌声响起，你鞠躬下台。你厌倦了这一切，你厌倦了。
二月十二号
她高声呼唤着已经走远的你，白色的雪和绿色的草融合在一起，在她行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串串脚印。天空中，飘雪和霜雨混合而下，她抓起两顶毡帽跑出了小屋，往你的方向追去。
“莉莉，莉莉！等等我！”
她高声且兴奋地大喊，向你，也向着创造出这个白色世界的大雪。地面闪着银色的光，远方，你回过头，安静且温柔地看着她，停下脚步等待她的走近。远处传来几声喜鹊的鸣叫。她听到了这叫声，这是一种预言吉凶的鸟，她确信它是在传达好运，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她像初生的小鹿一样，在雪里留下一个又一个欢快清晰的脚印，气喘吁吁地迈步向你。鹅毛雪中，你们一边走一边弯腰找起掩埋在白雪下的坚果。
“在我的记忆里，我读过一个古代故事也是这样的情节。里面一位极寒之地的国王在冰天雪地中寻找他的佩剑。在他的王国里，证明一个人身份的不是皇冠也不是权杖，而是以嗜血为生的剑。他喜爱狩猎，不慎脱离了队伍，还丢了剑，这等于说他失去了王位。”
两个女孩在雪原上行走，你如此说道。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在找坚果，如果我们没有找到足够多的量，就等于说我们丢失了生命，因为我们迟早会饿死。但是不对呀！这片森林里到处都是食物！”她回答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直起腰，眼睛盯着白茫茫的远方，“在这样一个人人精神荒芜的世界，我们拥有彼此比拥有充足的食物更重要。”
她蹲在地上，明白了你话里的意思，于是便起身挽住了你的手，头靠在了你的肩上。你披肩的长发像瀑布一样闪亮顺滑。
“这一切就像在梦里一样。刚刚我听到了喜鹊的叫声。”
“我倒是听到了乌鸦的叫声。但其实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一种鸟，硬币的两个面。”
你们发现了一对环抱在一起的死去的蜥蜴。你提到你最近在写一篇小说，内容是关于一个鳏夫发现房间的墙壁上长出女人的眼睛，起初他疯狂迷恋它们，最后墙壁上长满眼睛他最终发疯。
“这是一个有关贪婪和不贞的故事。我命名它为《阿古拉斯之家》，阿古拉斯是一个百眼巨人。”你说。
“我不贪婪，更不会背叛我的友情，我觉得我有点懂友情是什么了。”她抬头望着你，目光单纯且坚定。
二月十四号
但愿是真的吧，那你的教学计划就总算没有全部落空，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总算教会了她“亲情”和“友情”这些抽象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为此，你不得不大作修辞，连比带划）。
这很难，因为她独身一人生活了十五年，在你之前，从未有另一个人类介入她的生活。讲真的，她真像个童话人物，由猿人照顾她长大，可却离奇地会说人类的语言，文字一教就会，拥有人类的情感；其实你也知道，她只是无法从逻辑上理解“情感”这个词罢了，你教的也只是这个词逻辑上的意思。今早，你依旧起了个大早，乘着姑姑她们还在睡觉就背起书包出门。本来你是打算去上学的，可是在校门口你看到了那个教数学的在值日，你不想见他，又突然想起了今天城南的公民书店卖特价书，还有场作家访谈，于是你调转脚步，坐上了地铁。
天气很冷，活动内容充实，书也不错（你买了本日本诗人石原优子的诗集）。中午，你干咽了一份三明治。可惜不能带她一起出来，不能被熟人看到有两个你存在。
二月二十号
“刘莉莉，你撒谎成性，恩将仇报，从此以后你不再属于这个家庭了......”
“刘莉莉，今天起你被开除了，你小错不断，大错满盈……”
“刘莉莉……刘莉莉，刘莉莉，去死吧刘莉莉……”
无数个来自梦境的声音蹚过河水抵达了你的耳朵。它们是谁。你从噩梦中惊醒，真可怜，你明明知道它们言不符实，可却仍然被它们吓得踢开了被子，差点喊出声，从甜美的睡眠中回到眼前这个漆黑的房间。你在黑暗中尝试安定心神。那些声音说的全是假话，大谎话！你想离开这，离开这个会让人做噩梦的下水道般的世界，去往那个只有金色美梦的温柔乡。昨天你照旧划着橡皮艇穿过河雾到达了那，她和她的猿人朋友们正在河边抓蟹，她说她们要去森林深处狩猎。
说是狩猎，其实更像是捕捉先前就豢养的牲畜。圆日高悬，你跟着她们走出森林，来到了一片有温暖阳光照射的广阔草原。那里绿草成茵，群芳竞艳，残雪在暖阳下消失不见。你们站在一座山丘上，你看见远方有几柱灰烟，几个花生大小的茅屋进入了你的视线。到这，猿人开始拍腮乱吼，尖声怪嚷，你从它们的行为看出，那就是它们的部落。
这是个童话般的世界。一路上，你难掩惊奇地看到一只幼虎在和一只羊犊互相追逐嬉戏；树上一只猴儿在为一只花豹梳理毛发……那些山羊和野猪就像木头一样在猿人走近时一动不动，被乱石砸死。她一边高兴地为猿人们的胜利欢呼，一边（很是骄傲地）告诉你，她吃过森林里和草原上所有动物的肉。
今晚的噩梦不能告诉姑姑，否则她又要你吃斋，又要说你拜神拜得不够多，心不够诚了。
二月二十五号
用力，放松，车链像瀑布发出哗哗声。为什么需要你来接他放学。他已经是个六年级的男孩了，也是时候该学会长大啦。峰峰，你该学会照顾自己啦……峰峰，水果我切好放在桌子上了，先别写作业出来吃吧……峰峰，峰峰……姑姑啊姑姑，你这样光说不练，王俊峰如何才能真正长大啊。你瞧你把他养的，那么胖，肉得简直像个会走路的沙发，姑姑啊……
骑着单车，你的脑子就这么喋喋不休个没完。出门前，她很大声地告诉你说今晚要吃斋，她知道你想要到外面偷吃，但是不准，她会逼着所有人，姑丈、峰峰和你吃下所有的菜。凡是没吃完自己额度的，就包揽明天一整天的家务。这一切都是为了宗教迷信。吃素、买鱼乱放生，什么救一条生命就造几层浮屠啊；这全是这些中年老太干的。烦人的小屁孩，不仅坐后车座抱你抱得那么紧，还一直蹭你。“峰峰啊，你放松点，你让姐姐喘口气。”你都快被他抱断气了，可你还得沉住气，你还不能对他发火，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破坏王倒是真的，这个月撕掉了你两本书，你还不能对他发火，因为你是寄人篱下呀。可怜的凡卡，你觉得你就是契诃夫笔下那个可怜的凡卡。卖火柴的小女孩。
二月二十七号
你从她身上嗅到一种实实在在的香气，忍不住用力嗅闻起来；你想这一切就和在梦里一样。你俩赤身裸体，安睡在树藤编织而成的床榻上，两个人蜷缩成一团，被今晚窗外的夜色与星光所庇佑（噩梦像野兽，因此无所遁藏，只得逃之夭夭）。
今晚是周六，你骗了姑姑说是去同学家借宿。
你躺在她身边，手里正握着一把象牙梳，为她梳理着头发，梳子在这条黑色瀑布中有如鱼入了水，无比欢快地畅游其间。你发现她左边的副乳部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你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也有。“应该有吧，毕竟我俩长得一摸一样。”你忍不住，用手指围着它小心地绕起圈来。你动作很轻，可还是把她弄醒了，你的手指像纤夫把她从深深的睡眠之中拉回到了清醒的岸上。
“我梦到你说的摩天轮了。圆形的，像颗象牙雕成的球。”朦朦胧胧中，她如是说。
“摩天轮是圆形的，但不是个球体。”你们的脸对着脸靠的很近，你微微一笑。星光下，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我觉得，我已经快教会你所有你能会的东西了。很快你就可以自己去看，去看看摩天轮了。”
“真的吗？”
“当然。你一定比我更适应下游世界的生活。”你确实这么想。
三月十号
她叫你不成器的东西、撒谎精、孽缘。她大吼大叫，嘴里喊着以后每天，都由她亲自送你上学，你们班主任说你的成绩一泻千里。她扯掉你的床单，像头公牛或者梦魇，就那么横冲直撞地进到了你的房间。疯女人，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发脾气都是这样吼来吼去，姑丈在家还好，不在家家里非得被她砸个稀烂。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什么被子啊、水杯啊，还有你书柜里的书全都丢到了地上。你熟视无睹，吵闹声终于把姑丈吵醒，问起了缘由。“你知道吗？”她气喘吁吁，“她班主任告诉我她旷课好几天了，还模仿我的声音给她请假。”姑姑把这句话呕吐似的吐了出来，这好像让她舒服了些，房间进入了短暂的沉寂。
姑丈给你递了张纸，你发现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你的表弟一直在门口小心观察，他看见你哭了，小跑到了你的床前，张开他的手臂说不要惩罚姐姐，要惩罚就惩罚他自己。小屁孩，一家人都是惺惺作态。那时你想起了那条有百花镶边的河道，星星，还有她和猿人。你小声地说（仿若自语）以后你再也不回来了。姑姑听到了这句悄悄话，愈加歇斯底里起来。你也跟着发起狂，把刚才那句话喊得更大声。你跑出房间，身后姑姑喊了句有本事以后永远都不要回来。你觉得你再也忍不住了，你要离开这个世界，永远。你身穿薄衣，街上是凛冽的寒风。
三月十号晚
你俩来到河岸边，此时她已经换上了你的衣服。此处的河道狭窄，乱石遍布，除了几块大石头在柠檬色的冷月下显得熠熠生辉，其余的都淹没在了黑暗的水中。三个猿人代表部落前来为她送行，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捧从沼泽地采来的银莲花。它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你有些艰难地解开了橡皮艇的缆绳（河里传来冰凌互相碰撞的声音），她摸着一块大石头挪移到了橡皮艇上，向这些抚养她长大的猿人们挥手告别。你坐在船上，双手摇着桨。小艇渐渐远离了码头。
“……我跟你说，”在船上，她说个没完，“首先，我要去吃你说的冰淇淋和薯片，还有薯条……总之就是各种美食！然后我要去游乐园看摩天轮，过山车也不能错过！对了，还有电影，电影就是会动的画对吧……这肯定很有意思。‘学校’……还有‘学校’。恋上学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深深的河水，正注视着你俩……
“还有‘恨’，‘恨’是我最好奇的东西之一。你说你恨不得把你姑姑吃掉。”
鱼儿，像几片枫叶浮现在水面上。死气沉沉的月亮木然地看着这个世界。
你笑吟吟地听着她叽叽喳喳，好似一位年长的母亲。心里却感到一阵收紧。“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你问。
“‘亲情’。我最想体验的是‘亲情’。你的姑姑、姑丈、表弟，感觉都是挺有意思的人。我相信我一定能和她们相处得很好的。”
绕过这个河湾，一些矮树伴着蒲公英和雏菊出现在河道两旁。冷风吹动它们柔软的腰身做出千姿百态的动作，犹如诱人的舞女，伴乐的是一阵阵船身撞击河面碎冰的声音。
姑姑。你听了她的话，不禁想起了这个女人曾经也不是那么糟。她强迫你学钢琴，但她愿意为此付学费；逛街看到漂亮的衣服，总是第一时间就想起你，每次做噩梦后都会来安慰你。她照顾了你十五年，这十五年的记忆倒也不是全是灰暗。
“……你知道吗，其实还有一件事我特别想做。你猜猜，那就是吃….对！吃……我和你说过，我吃过树林里和草原上所有动物的肉，唯独没有吃过……”
你精神恍惚，思绪回到了过去。以至于没注意她在说什么。你想起了表弟。那个缠人的小屁孩，他其实也蛮可爱的，虽然幼稚得可笑，但却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还一直说要保护你。学校啊，还有学校……整个人类社会，你从此就要和它说再见了吗？冰淇淋、电影和图书，一切的一切。到了离别时一切美好的记忆又有如上下翻飞的蝴蝶出现。
“叮咚。”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把你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在。她问你听清了吗？你笑了笑，说刚才分神了，让她再讲一遍。
“我说，我，”她的情绪越说越激动，“最想吃人肉。你不是说你表弟很肥吗，等我从他身上体会到亲情，我就把他宰了。”
一记沉重的击水声。你的一支木桨掉落到了水中。
法律与秩序。你想起你忘了教会她法律与秩序。一阵恐慌升上了你的心头。
你想要调转船头，先送她回去再从长计议。她发现你船头改变了方向，有些激动地问起怎么回事。你感到浑身发抖，因为你发现自己与一头没开化的野兽在一条船上，而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你想要逃，但周围是深不可测的河水，她扑了过来，和你抢起了木浆，你们死死缠抱在一起，小艇随即倾覆，波纹像一朵巨大的莲花瞬间绽开。
时间是三月十号，一刻钟之后，在城郊，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孩子在夜晚的河边散步。两岸工厂林立，空气中满是皮革厂和垃圾处理站的臭味；山楂树的香气模模糊糊。一只小艇，乘着风，慢悠悠地独自在下游的河面徘徊。
月光下，碧波低吟浅唱：一只空空的小艇停泊在河水中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