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你好?朋友。
清晨,我们匆匆地从世界面前走过,于是,我们便错过了偌大一个世界。
黄昏,我们放慢了疲惫的脚步,于是,在这茫茫无际的人海中,我们竟相遇了......
洁白的雪,在她的脚下低声吟唱着,她无意识地走着,沿着一溜从雪地深处延伸而来的脚印。这是刚才碰见的那个少妇留下的。她正抱着孩子赶去上班。一条鲜红的拉毛围巾裹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雪,太大了,那娇嫩的宝贝被年轻的母亲严严实实地裹成一团。母子俩已经远去,只剩下白茫茫中的一点移动着的红色。
风,扬着飞舞的小雪花急急地忙碌着。迷蒙的空中突然显得少了点儿什么,又多了点儿什么。
风,仿佛悄然吹进了另一个世界。雪花在无声无急地纷扬着,却听得清那晶莹的六角形落地的声音。
这个静呀,这个充满生命活力的静。
寂静中,依稀传来一阵恬淡、深情的旋律。她笑了。她明白,小雪花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地旋转着了。
一道古城墙在迷蒙中出现了。一排简陋的板棚斜倚着古城墙。洁净的雪,以它那纯白的质地粉饰了这一切。乐声清晰了,就在那块色彩淡雅的窗帘后,浑厚、辽远的和声衬着柔曼的主旋律出现了。变奏,再变奏......动人的旋律中仍辨得出有一个熟悉的足音向她心里走来……
哦,《薄雪花》。童年时代那白色的梦,一直到今天也未曾惊醒。她倚着一棵树,痴迷地倾听着从板棚里传出的音乐。真的,自己什么时候把它给忘了呢,尽管是忘却在心灵的角落里。
门开了,一个小伙子从音乐中走出来。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尿片象信号旗一样挂满了檐下。小伙子在临进屋前,从尿片间瞥了姑娘一眼。然后,门又关上了。那美妙的乐声只能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
她有些局促了,向远处走了几步,但又折了回来。那旋律隐隐地牵动着她的心,她不忍心离去。她在雪地里来回踱着,全部身心都在迷恋地捕捉、体验着那在空气中轻轻流的音乐。
门又开了,那个小伙子向外泼了一盆水。他注意地朝徘徊在雪地的她看了一眼,又进屋了。这国,门没有关。音乐声伴着屋里的热气扑向寒冷的雪地。他一定有一只很好的大音箱,音质是这样的纯正、丰富。只是,只是,《薄雪花》的最后一个乐句出现了。
风还在不住地吹拂着,四周却分明是一片令人沮丧的沉默。
哦,再见了,《薄雪花》。她怏怏地挪动了脚步。雪又在她脚下“酥酥”地响起了。
蓦地,时间倒流了,仿佛又宽容地还给她一个童年。那熟悉动人的旋律再度响起,而且更响了。她也再次停住了脚步。
《薄雪花》,让一切从头再来吧。让我们从蹒跚学步开始吧!让我们从1、2、3、4开始吧!一个音符,又一个音符,一个乐句,又一个乐句,这样清晰,这样亲切,似乎一寸寸地重复了一个人生。一遍,又一遍,仿佛在不厌其烟地咀嚼着人生最美好的瞬间。
谢谢你了,我的好心的、不相识的朋友。我找回了我的薄雪花,也找到了比那雪花更纯洁、更晶莹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踏着那恬淡、深情的旋律远去了。
B
“有多余的票吗?”又有人拦住他问。
“有。”他不动声色地把两只手插进裤兜。
一道道充满欣喜,又带点儿讨好的目光急切地围了上来。他把大拇指朝售票处扬扬,“在那儿。”说完,用肩膀撞开两旁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传来一阵咒骂。他满不在乎地吹起了口稍,很高雅的曲子——《四只小天鹅》。
古典芭蕾舞剧《天鹅湖》,首次公演,盛况空前。幸运的他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买到两张票,他还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女孩子,他决定不了,这多余的一张票该给谁。
给一个女孩子,这当然毫无疑问。而且,要给一个他第一眼看见就觉得顺眼,就觉得喜欢的女孩子。这就有点儿难了。剧院门口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很多,顺眼的却很少。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那边就是一个。他慢慢地踱了过去。
素白衬衫,湖蓝色裙子,平跟凉鞋,长头发马尾巴似地束在脑后,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天使。
“要票吗?”他轻轻的,漫不经心地问。
她的眼睛发亮了,那双秀美、青春的眼睛。“您有多余的票?太好了!”
他点点头,摸出一张粉红色的票。
“只有一张?”那对清纯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失望。
“嗬,还不乐意?”他也有点儿失望。
她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反倒认认真真地跟他商量着,“是这样的,我还有个搞美术的朋友,男朋友,他也想看《天鹅湖》,您知道,这对他的工作很有好处......”
她居然已经有男朋友了,还是搞美术的。他不只是失望了。那小子躲哪儿去了?让自己的女朋友来等等退票,真把天下男子的脸丢尽了!一时,他很想撇下这女孩子掉头就走,但女孩子那期特的神情挽留了他。瞧她那真诚、信任、毫无防范的眼睛,倒让他隐隐地感到了一种义务,一种责任。
他把手插进裤兜,犹豫了一会儿,迅速地掏出另一张票,随即把两张粉红色的纸片往女孩子手里一塞,“给。”又朝她那双秀美、清纯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哎,你……”她在身后喊。
他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火了,“告诉你那个男朋友,以后想看什么,自己排队买票去!”
是的,他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不让她可怜巴巴地在剧院门口等退票。他情愿为她排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的队,不管她想看什么,不管她想要什么。
剧院门口的人渐渐少了。有票的进去了,没票的回去了。那光洁的大理石台阶泛着清冷的光。
他双手仍然插在裤兜里,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他的身后有一幅巨大的广告画。奥杰塔正在轻盈地旋转。她也有一双秀美、清纯的眠睛,一如刚才那个女孩子的。
口哨又吹起来了。仍然是《四只小天鹅》,不过,分明不如刚才那样活跃、明快了......
C
一连过去三部车,他都没能挤上去。倒不是因为他没那能耐。壮壮实实的他,别说挤公共汽车,连扒火车都不会有问题。可他总挤不上去。上了年纪的,抱着小孩的,甚至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他都不忍心挤。
车门轧轧地响了一阵,好不容易合上了。汽车引擎喘息着,沉重地开走了。这一班不行就等下一班吧,总能挤上,总能到家的,不过稍微迟一点儿罢了,不过妻子做好了的饭菜凉了点儿罢了。
于是,在站在冷清了许多的站牌下,他又看到那身熟悉的、浅灰色的工作服。他不露声色地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他们是熟人了。
他们是哪一天认识的,记不清了。日子就这么单调、重复地过去。今天跟昨天没有两样,明天也不会比今天更强。因此,好象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日子。因此,记忆中也就没了清晰的标志。
他只记得,这穿浅灰色工作服的人开始总两手空空地上下班。后来,他手里有了一个网兜,总装满了菜什么的。再后来,那绿绿的菜叶上多了一瓶牛奶。假如不是因为他也象他一样,总挤不上车,总要等下一班,他们彼此是不会注意的。
他们从未讲过一句话,但他们仿佛已经认识了几十年。在很多时候,一个眼色,一个微笑,足以代替一切。语言反倒显得浅薄、乏味、累赘了。
“车真挤,不是吗?”一个带点儿沙哑的声音,很陌生。穿浅灰色工作服的人搭讪着开口了。
“嗯。”他点头表示赞同。一切都很自然。如果不是车挤,他们两个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人真多,不是吗?”
“可不是。”他搭着茬。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
“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他好像一定要找点话讲讲。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真的,他已经换了春装,尽管仍然是浅灰色的。
穿浅灰色工作服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远远地望着街对面,说出了他认为最紧要的话:“从明天起,我不坐这路车了。”
他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淡淡的、难以言说的缺憾,“为什么呢?”
“我分到新房子了!“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喜气。
“是吗?”他也高兴起来,“多少平方?”
“十二平方。”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已经满足了。我们在结婚前就申请房子,到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
“不错,不错。”他由衷地为他高兴,为他终于有了一方小小的、属于他自己的生存空间而高兴。
“工房一批批的造,可我们总不好意思去跟别人争。“他笑着,“我爱人说,总会有的,就是迟一点罢了,争什么呢?”
是的,迟一点儿罢了。这跟挤车是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人太多,总得分个先后。可有多少人愿当这后者呢?
车来了。这回稍稍空了一点儿,是一辆“大通道”。他从前门上,他从中门上。隔着拥挤的人群,他们交换了一个微笑,他们到底挤上车了,尽智比别人迟了点儿,可他们最终也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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