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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宫树不胜秋,云物凄凉拂曙流。七夕何人望斗牛,一登楼。水远山长步步愁。
—(宋)汪元量《忆王孙》
西安城里的计程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讲城中典故,竟然全是用唐诗宋词串连的。我和北京来的张黎兄坐在车里,听着不时会心而笑,不知不觉,就从城里到了骊山脚下。
骊山,我在盛夏午后的烈日下仰起头。眼前这一派苍郁葱茏,是传说中女娲遗落补天石之处,是褒姒观烽火为倾城一笑之地,更是唐明皇春寒赐浴、杨贵妃新试汤泉的所在。 张黎教授和司机在身旁异口同声,说与其上去看,不如把那些故事留在想象里继续发挥。再加上我们时间也有限,当下再上车,直奔兵马俑博物馆而去。
可我的思绪却无法就这样匆匆掠过华清宫。这个词及其旖旎的内涵、缤纷的外延,都太熟悉。熟悉到被实景一推,容易感觉时空错乱,以为那份旖旎缤纷会重现。当年杨家兄妹五家随玄宗临幸华清宫,各家分着一色衣,错杂盘桓在这林中谷间,是何等的珠光互映、锦绣交辉?杨玉环云鬓花颜,那时宝瓮兰汤浴罢,“侍儿扶起娇无力”,又是怎样的腻玉生凉、轻罗香透? 资质丰艳的杨玉环,并非心性刻薄、举止造作的褒姒,更不是性格果敢、意志刚硬的武媚娘,却为生逢一场“安史之乱”,被贴上红颜祸水的标签。
杜牧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过华清宫绝句》之二)的冷笑,李约“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过华清宫》)的指责,李商隐“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华清宫》)的嘲讽,罗隐“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华清宫》)的感慨,无一不是刻意为尊者讳,将玄宗主政后期的种种失策归结为被她“迷惑”的结果。 算来,杨玉环不过是后宫的三千粉黛之一。即便最得宠,治国安邦既不是她的责任,她也不关心朝局政事。李隆基以年仅7岁就敢于与武氏权贵当庭相抗的胆气,以联合太平公主一举消灭韦皇后政治集团的机敏,以斡旋于睿宗与太平公主间而最终大获全胜的智谋,以带领大唐王朝进入旷古盛世的雄才大略,又岂是轻易能被任何人——尤其是女人——所“迷惑”?! 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书本里留给我们的“历史事实”乃至“文化传统”,早已被精英们仔细筛选过、认真挑拣过了,细节不一定完整,故事更不见得是本真。精英队伍的构成历来又以男性占绝对多数,于是男性的观照角度、男性的思维逻辑、男性的叙说方式,充斥着我们今日能接触到的字里行间。
所有记叙李杨故事的文本当中,白居易的《长恨歌》最为脍炙人口。他用富丽华美的笔触,描摹出他们爱情生活的浪漫精致,更将马嵬坡之后玄宗的痴情渲染得出神入化。蛰居蜀中的凄伤、还都路上的惨切、回宫以后的落寞,诗句层层回旋、步步深入,把玄宗那种铭心刻骨的相思推到了“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绝地还不算,还要幻化出一个子虚乌有的海上仙山,将他们今生未竟的欢爱延伸到超越生死、超越任何现实局限的境界。 诗意的淋漓尽致里,真情的纯粹、真爱的决绝惊心动魄。因此,中国人千百年来家弦户诵;因此,一个毫不相干的英国诗人,克莱默·班(Launcelot A. Cranmer-Byng,1872-1945),也感动得无限低回。
克莱默·班不通汉语,他读到的《长恨歌》是英文译本。对这首诗及其故事情节的狂热喜爱,促使他提起笔来将它从头再译,从此开始了他理解中华文化,尤其是唐诗文化的历程。自身惯性的理解模式,让他不自觉地把《长恨歌》归入了西方文学定义中“史诗”的范畴,白居易的艺术夸张到他这里全变成了史实。他称玄宗是“诗人帝王”,认为玄宗的存在对于中国文学的意义要远远高于他对历史的意义:“历史对他的记忆或许不会永存,但爱情远比历史更接近这位帝王的生活。他不是一个伟大的统治者,而是一个被仪典扼杀、被军国大事埋没的艺术家。”在他看来,玄宗是“诗人”,是诗歌艺术最慷慨的“皇家赞助者”(imperial patrons),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痴情人”(passionate lover)。他甚至将李白的《清平调词》三首合一翻译,并冠上一个“帝王之爱”的诗题,把“云想衣裳花想容”打造成玄宗向杨玉环深情吟唱的情歌。
这位浪漫的英国诗人对玄宗的评价和定位,近乎天真。玄宗毕竟首先是一国之君。天下承平的时节,有个“智算警颖,迎意辄悟”的杨玉环陪着他“玉楼宴罢醉和春”,何乐而不为?到安禄山范阳起兵,明明是他倦勤多年导致政荒民弊在先,偏听谗言、误斩名将导致潼关天险失守于后,而一旦面临六军哗变,他竟然推了杨玉环出去李代桃僵!其实他比谁都更清楚,杨国忠的宦途得意,是凭着“计算钩画,分铢不误”,擅长为朝廷敛财的本事;韩、虢、秦三国夫人的嚣张,也直接出于他的“恩宠”的纵容,杨玉环并未刻意去为外戚谋取政治利益。 当他决定命杨玉环自我了断以谢天下之际,七月七日长生殿上曾经的誓言显然远远没有他自己以及他的江山社稷来得重要。白居易说“君王掩面救不得”,未免牵强,作为爱人,玄宗的始乱终弃令人齿冷。清代女诗人陈葆贞说“红颜若向升平老,未必君王不负盟”(《杨太真》),才是女性的旁观者清。
南宋诗人汪元量亲历元兵灭宋的过程,他过华清宫“水远山长步步愁”,另有一番国破家亡的痛切凄伤。而我今日过华清宫,更感慨的却是,当日杨玉环从高力士手中接过那条白绫之际,眼看系不住生命与情感的分量了,不知她可明白“迷惑”了玄宗的并非她的“缓歌慢舞凝丝竹”,而恰恰是玄宗自己开创的盛世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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