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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旧时代的老技艺今天已经极为稀有,但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我故乡福建的乡村曾多见。
我父亲退休后回老家乡间生活,这里有他童年一起放鸭子种地的伙伴,他是其中唯一历尽千辛万苦独自拼搏走出村庄去读重点大学的。老了以后他们常常在祠堂相见,在躺椅上聊天,看闽剧,有时候就在躺椅上睡一觉而已。这仿佛是村中老人度过晚年的方式,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也曾经是这里的常客。这个祠堂建于明朝,高大阴凉,除了年节祭祀祖宗或请戏班子唱大戏,日常空地上遍布茶色光泽的陈年老躺椅,任谁来皆可一卧。
其中之一的老者是一位著名的剃头师傅。
当时他的生意排场已经越来越小,从一间门脸房变成祠堂门口的一张老旧的红漆雕花靠背椅,墙上挂一张巴掌大的圆镜子,积满薄灰。来找他的都是和他同龄的老者,和他一般长大的。
他最让我惊讶的是,他不光剃头,还掏耳朵,刮胡子,洗眼睛……手艺精湛!可惜在我们那里的乡间,全村只有他一个师傅还在坚持他的老手艺……其他年轻人都喜欢去时尚的发廊理发烫发,那些新的年轻发型师只管头发不管别的。
在我以为掏耳朵和洗眼睛是非得上专门医院找专业大夫才能干的,可这个满脸褶皱的老爷子,不分四季赤脚踩拖鞋,披个大褂,瘦骨伶仃,走在街上一看就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老农,我非常狐疑他的操作技艺够不够干净和科学?我的老父却只喜欢找他理发,俩人一见面熟得眉开眼笑,一嘴哇啦哇啦的乡音。
我跟着父亲去过一次理发,吓得我胆战心惊,几乎逃走。师傅熟练地操起木盒子里的铜质耳勺,二寸长,已经给岁月磨蚀得闪闪发光,拿黄酒倒棉花上一擦耳勺就算消毒了,耳勺入耳灵巧转一圈就满载而归,然后砰砰磕在桌子沿上,耳屑丢弃地下,他用棉花蘸黄酒捻干净耳勺放回盒子了。啧啧!这可给我老父的油耳朵伺候舒服了。
接着老师傅给我父亲刮胡子剪鼻毛,到了修眼睛,我惊骇地想拉着老父逃走,可老父已经被定身一般纹丝不动,任凭周围人声嘈杂,师傅气定神闲,凝神不语,先用瘦骨嶙峋的左手食指和大拇指迅速扒开我父亲的眼皮,右手执注射器滋水飞速冲洗,老父此刻一声不吭任凭摆布,说时迟那时快,冲洗后师傅右手用刀片顶端的锋利刀刃贴在我父亲圆睁的眼球、眼皮、内眼角飞快掠过一圈,仿佛蜻蜓点水,仿佛蝴蝶沾花,仿佛微风拂过,反复有什么,又仿佛没什么,那一刻风不刮了,鸟不唱了,四周仿佛寂静万分,看得我俩眼瞪大,心跳都快停止了!再看他又小心地用一根细细的银制圆棒,在我老父眼里来回滚动,既轻微又缜密,像芭蕾舞演员踮脚走在钢绳上一样惊险万分!(据说这样能刮掉眼睛里的污垢,刺激睑板腺分泌油脂滋润眼球,所以洗眼的人会觉得舒服?)之后他给父亲滴上眼药水,再用热毛巾敷脸,大功告成。父亲的脸被捂在热毛巾下,才发声连赞好舒服呀!还大声称赞师傅已经把他的沙眼都治好了,他习惯了这份舒服,总来,有时候不理发也爱来坐在旁边看老理发师干活。村里有的人家老人老得出不了门就让儿孙请他到家里剃头,也是常事。
如今,父亲跟随妹妹回内蒙已经十几 年了,理发师老人家应该不再干活了,现在也如我的父亲八十多岁,颐养天年了吧?!不知道他的那些理发的精细工具还在不在了?掏耳朵的,洗眼睛的,刮胡子的……放在油渍发亮的人造革黑包里。
想起他来,又想起获国际大奖的纪录片《剃头匠》,讲述的是同一个时代的同一种技艺的故事啊!那民间老匠人怀藏老技艺服务众生,修为一生的不光是技艺还有德行!就我看见和体会到的剃头匠的老技艺,那真的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学会的,也要心怀恭敬,凝神静气修为数年乃至十数年才敢拿出手的吧。
当一门看似普通的技艺修为到至高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2017.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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