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三四户人家，才找到刘爷爷的家。院子里菊花踉跄地开着，我推开中间的房门，高兴地喊爷爷。
刘爷爷抬起满是皱纹的脸，茫然地看我：“你是……”。
我的心蓦地沉到谷底，一年未见，爷爷竟忘记我了么，眼泪都急得涌上来：“我是布布，布布啊！”
旁边的奶奶对着爷爷大喊：“是布布，你怎么不认得呢？”
我几乎要黯然离去了，爷爷的表情突然由困惑转至恍然，“布布啊，你怎么来了？”
奶奶指着刘爷爷的耳朵，我们仨哈哈笑起来。
刘爷爷是我童年的好玩伴。“我跟你姥爷在农业局认识，成为好朋友，后来工作转至政府，清闲下来，你妈妈看店忙，我就常带你出去玩。”
这样的缘由，才知晓。那时只道莫名其妙多了个爷爷，他身手矫健，不像我的爷爷常拄着拐杖。
小时候，一看是刘爷爷来了，立马一溜烟蹿出去。爷爷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杆上，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蹬几步地后一跨，车就稳稳当当前行了。
刘爷爷家最好玩！有猫猫狗狗，同龄小孙女湾妮。院子里玩腻了，就呼啸着跑下山坡，去地里打酸枣，摘玉米，跟在爷爷屁股后面打蛇、除草、喷农药，十分快活。晚上打电话央求妈妈，今夜不回家了，要与湾妮和大猫咪同睡。
爷爷今日耳朵已不灵，说话却还如洪钟，索性让爷爷讲故事。我只知爷爷是省级劳模，大学毕业生、农业专家，知道他是我的童年好朋友，剩下就一无所知啦。
奶奶在一旁充当翻译官：“布布--想---让你讲---自己的故事。”
“噢，我的故事。”爷爷坐在桌前，低头沉思几秒。“那得从最开始说起。”
“我是赵城人，六岁妈死了，跑去邻村跟奶奶住，到八岁，奶奶也死了。一个人跑回原村，在村头碰上了一个叔叔。这个叔叔一拍我屁股，说‘小孩，你爸娶了后妈，满脸麻子，待人凶狠，你回去打你不给你饭吃。’”爷爷站起身，模仿那个叔叔打他的动作。
爷爷叹口气：“当年哪知道，这叔叔是开玩笑逗我啊。吓得几十里路跑到县城。赖在一个卖羊肉的店里讨吃的。我说‘叔叔，留我干活吧！’，卖肉的不要我，嫌我太小。”
“八岁能干什么啊？”我惊讶道。
爷爷得意地露出牙齿笑：“赖着不走，就有活干了。过了几天舔剩羊骨头的日子，老板给我一根皮鞭：‘去放羊吧！’，我终于跟着一个老头放开羊啦！老头指哪里，我的鞭子就伸向哪里。两三个月以后，学会了。老板一看，欸，这小孩能行，还不要工钱，索性打发走了老头，让我一个人放羊。”
一只猫从床底下钻出来，轻手轻脚，绕过播着新闻的电视机、大水缸，停在烧开水壶的火炉旁，一蜷，专心听起来。它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哩。
“羊生小羊羔了，生三只，我就偷偷把一只，藏在放羊路上的没人住山洞里。白天，我管东家的羊，晚上，料理自己的小羊羔。两年下来，攒了二十一只。”爷爷用手给我比数。
我开心地鼓掌：“爷爷十岁就是资本家啦！”奶奶在一旁笑。
“羊多了，就得白天放。我辞了工作，找到放羊时认识的羊倌，请求帮他放羊，‘羊奶、羊肉、羊毛都归你，我只要你管我吃住’。又过了两年，我有了一大群羊。这时候，爸爸找到我，要我回家。当时很得意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赶着一群自己的羊，扬眉吐气地回去了。”
“这叫衣锦还乡，不比状元差了吧？”
爷爷笑：“村里人都很佩服就是了。”
刘爷爷的话像泉水一样涌出，我原先只指望喝一口清水呢！爷爷越讲越起劲儿，皱纹里翻出无穷无尽的故事来。天色随着谈话声渐渐变暗，星辰摆出与几十年前冬日同样的图案。“时间真是相对的，小时候日子苦，日子过得真慢，后来就快得像飞一样。”
“爸爸叫我继续管羊，不要上学。我只好用自己的钱买些书，天快黑时，赶着羊去学校操场。羊静静吃草，我请刚放学的学生读书给我听。听多了，也就认得字了。”
“巧的有天碰上了老师，一大群羊旁边的那个小脑袋，怎么爱读书却不上学呢？老师问了情况，回头就告诉了公社主任。主任亲自上家里游说，爸妈吓坏了！赶紧把羊卖了送我上学。”爷爷喝了口茶水，放下杯子，总结：“命好。”
从此刘爷爷就如鱼得水，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读下来，自己供自己，卖菜、喂马、榨油厂打工、拿一等助、奖学金。
爷爷问我现在研究什么，我简单讲了讲生物塑料，爷爷满意地点头：“丫头好好做，技术工作最重要的是思考、敢想敢做。目标定高远，连想都不敢想，从一开始就失败。”
“我学的是农业，在当技术员时候，家属院分给我一亩地，因为爱琢磨，种的东西比谁家的都好。有一年局里玉米苗、高粱秆变红，大家着急的不得了，局里查到文献说不能浇水，但苗又变白，不长根。我跑去自己地里做实验，发现浇一定量水，苗不变红根也长起来。写了篇论文投稿了”
我一听，兴奋起来，原来爷爷也要发文章啊！
“我立马连夜浇了几百亩地，第二天告诉领导:‘我浇地了’，扭头就走。领导火冒三丈就追到了家里。”
爷爷说，他请领导入座，喝口茶听他慢慢讲，越讲领导越眉头颦蹙，一脸怀疑。“咱去地里瞧瞧！”爷爷把上司拉到地里，五点取样：“苗都长根须了，不白也不红，健健康康的。”
“知识靠积累，但光靠脑子不行。我拿纸烟盒做了很多卡片，知识、索引都记在上面，县里图书馆有关农业的书，我都读过。”
我的姥爷当时是农业局副局长，姥姥问，你为啥对老刘最好啊？姥爷不爱说话，问了三遍，终于答了：“他最厉害。”
“别人完成不了的，我行。要有这种气魄。”爷爷说。
奶奶端上了热腾腾的胡萝卜猪肉包和黏稠的花生小米汤，我们仨包子就着醋，爷爷继续讲：“过去穷，可人人无私，领导开明，心情舒畅。现在不行了！”爷爷喝了一大口米汤，顿了顿：“但是，爷爷，前半辈子的决定，不少都是错的。”
我只顾着吃奶奶做的包子，没有去问为什么，爷爷也没再讲。吃了三个大包后，被爸爸催着回家给姐姐布置婚房。我只好拥抱作别了爷爷。飘雪中，爷爷送了我好远，只是，再也没有那辆黑色的自行车了。
我没来及再问爷爷，为什么决定是错的，可能那只偷听了更多谈话的猫知道，可能那盏昏黄的灯知道。妈妈后来听到这句话，说爷爷从来没错，是命运错了。我想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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